佛教史地考论

               总目录
             一 中国佛教史略
             二 印度佛教流变概观
             三 佛灭纪年抉择谈
             四 论佛灭的年代
             五 纪念佛诞说佛诞
             六 龙树龙宫取经考
             七 楞伽经编集时地考
             八 文殊与普贤
             九 护法韦驮考
             十 大乘经所见的中国
             十一 从一切世间乐见比丘说到真常论
             十二 北印度之教难
             十三 论笈多王朝的王统
             十四 世亲的年代
             十五 汉明帝与四十二章经
             十六 玄奘大师年代之论定
             十七 点头顽石话生公
             十八 佛钵考
             十九 释伽罗王卢头陀摩
             二十 阿梨车□伽的自移塔
           《佛教史地考论》目次
   一  中国佛教史略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──九三
     一 绪言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
     二 佛教之输入中国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
     三 大道南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八
     四 一帆风顺之南传佛教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九
     五 唯心论之确立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一
     六 中原佛教之隆盛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四四
     七 新佛教之成长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五二
     八 南北东西与中华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六四
     九 佛教在平流起落中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七七
     一0 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九二
   二  印度佛教流变概观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九五──一0五
   三  佛灭纪年抉择谈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0七──一九四
     一 绪言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0七
     二 阿育王传的内容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一0
     三 编纂的时地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一五
     四 优婆鞠多中心的法系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二七
    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五六
     六 二大传说的比观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八二
     七 结论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九0
   四  论佛灭的年代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一九五──二0四
   五  纪念佛诞说佛诞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0五──二一0
   六  龙树龙宫取经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一一──二二二
   七  楞伽经编集时地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二三──二三二
   八  文殊与普贤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三三──二四四
   九  护法韦驮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四五──二五0
   十  大乘经所见的中国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五一──二七0
     一 中国的地志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五二
     二 中国的护法神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五六
     三 中国的圣王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0
     四 中国佛教的圣地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二
     五 中国的圣者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三
     六 于阗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四
     七 中国的政教情形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七
     八 杂事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六八
   十一 从一切世间乐见比丘说到真常论………二七一──二八四
   十二 北印度之教难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八五──三二二
     一 绪言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八五
     二 三恶王毁法的传说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八七
     三 迦旃延与僧伽罗刹的忠告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二九五
     四 千年法灭说的修正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0一
     五 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0三
     六 弥罗崛的灭法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一一
   十三 论笈多王朝的王统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二三──三二八
   十四 世亲的年代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二九──三四二
   十五 汉明帝与四十二章经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四三──三五六
   十六 玄奘大师年代之论定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五七──三七六
   十七 点头顽石话生公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三七七──四00
   十八 佛钵考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四0一──四0六
   十九 释伽罗王卢头陀摩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四0七──四0八
   二十 阿梨车□伽的自移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四0九──四一0
 一、中国佛教史略
   本编为妙钦法师初稿,由印顺整理删补而成,时为民国三十二年。三十六年七月,初版于上海。七、「新佛教之成长」,有关牛头禅部分,间与史实不合。今不加改编,其详可读印顺近着『中国禅宗史』。印顺附记。
   一 绪言
   中国佛教,源于印度之佛教,流行于中国民间。源本于印度,故印度佛教思潮之演化,与中国佛教有密切之影响。流行于中国,故中国民族之动态,与中国佛教有相互之关涉。必合所源承之佛教、所流行之中国以观之,庶足以见中国佛教之真。
   中国佛教之流行,且千九百年。自其承受于印度者言之,可分为二期:一、汉、魏、两晋所傅,以「性空」为本,兼弘大小乘,相当于印度佛教之中期。二、南北朝、隋、唐、北宋之所传,以「真常」为本,专弘一大乘,相当于印度佛教之后期。自其流行于中国者言之,亦可为二期:一、上自汉、魏,下迄隋、唐,为承受思辨时期(约偏胜说)。传译而思辨之、条贯之,其特色为融贯该综。得则华贵宏伟,失则繁文缛节,如世家子。确树此一代之风者,襄阳释道安也。二、上起李唐,下迄清季,为延续笃行时期。即所知而行之证之,其特色为简易平实。得则浑朴忠诚,失则简陋贫乏,如田舍郎。确树此一代之风者,岭南卢慧能也。思辨该综之佛教,初唯「性空」之一味;继分化为南之「真空妙有」、北之「真常唯心」;极其量,成大乘八宗之瑰奇。笃行简易之佛教,初承诸宗而隐为二流,即天台之「真空妙有」,禅者之「真常唯心」;极其致,成禅、教、律、净之浑融。中国佛教源远流长,巳不仅为行于中国之佛教,且进而为中国所有之佛教矣。
   ┌中期性空教─(汉魏两晋)……性空一味┐
  源┤ ├思辨该综期┐
  │ ┌(南北朝)………二流分化┤ │
  └后期真常教┤ │ ├流
  │ ┌┘ │
  └(隋唐五代)……八宗并畅 │
  └┐ │
  (宋元)…………会归二流┼延续笃行期┘
  (明清)…………诸宗融合┘
 二 佛教之输入中国
   中国佛教之输入,以「汉明感梦,初传其道」说,为历来史家所公认。近人或疑其虚构,然汉之王景,「作金人论,颂洛邑之美,天人之符」;「金人」之在当时,固实有其事。「寺」非梵语,汉代「府廷所在,皆谓之寺」,今僧居曰寺,自应与政府有关。故汉明见金人,遣使求法之说,传说容有不尽不实处,而事出有因,盖可断言。然此但托始云尔,佛教之来中国,实已久矣。汉明帝永平八年(西元六五年),诏谓「楚王英诵黄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,洁斋三月,与神为誓,何嫌何疑当有悔吝!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」,因以班示诸国中傅。明帝之世,佛教已为王室所信奉,国家所尊重,应已大有可观。溯之于前,「西汉哀帝元寿元年(西元前二年),博士弟子景宪,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。曰:复豆(或讹作复立,即佛陀之古译)者,其人也」。此『魏略』之说,出晋中经,晋中经源出魏中经,其说亦可信。博士弟子而能重视佛法,受经于西来之使节,其时佛教应非创闻。更前,成帝河平三年(前二六),刘子政奉命校书天禄阁,作『列仙传』,叙曰:「历观百家之中,以相检验,得仙者百四十六人;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」。宋宗炳,梁刘孝标,北齐颜之推,并见其说如此,是则佛教之来中国久矣。考我国佛教之初入,西域诸国实为之介,大月氏所关尤切。月氏族原居炖煌、祁连间,汉文帝时见逼于匈奴,乃西出葱岭,臣服大夏,建贵霜王朝,承受当地之佛教文化而广布之。月氏西迁,而印度与西域通;汉武开西域,而西域与中国通;佛教东来大路,因以畅达无阻。张骞西使以还,月氏等国与中国颇有往还,佛教即藉以传入,因有月氏王使口授浮屠经,汉明帝遣使月氏之说。佛教由月氏等国之使节、商贾、僧侣络续传入。至明帝永平中,有「金象」之瑞(见抱朴子),大通西域。当时佛教,应有一番盛事,传说于人间,学者乃据此为佛教传入之始。唯流行不广,世俗多以神明视之,故传化事迹,犹□昧难详。
   梵僧东来弘化之有显著事迹者,始于汉桓帝初年。桓帝建和元年(一四七),安世高东来,游化江淮间,译经三十余部。世高「博闻稽古,特专阿□昙学;其所出经,禅数最悉」──如『安般守意』、大小『十二门』等明禅定;『阴持入经』、『九十八结』等,并明法数。所译文义明允,为后人所重。时为笔受助译且传其学者,为临淮严佛调,实我国出家并助译之第一人。其前后,有安玄优婆塞,译『法镜经』等,佛调亦为参助。安玄与世高,同籍安息,彼此或不无关系。又月氏国支娄迦谶,亦于桓帝时来洛阳,译『道行般若』、『般舟三昧』、『首楞严经』等十三部(依「佑录」),皆大乘学。竺佛朔与之同时,且曾合作翻译。余支曜、康巨、康孟详等,亦略有所译。
   东汉桓、灵、献三帝七十年间,佛教之译弘可分二系:一、安世高等之小乘禅数□昙系,二、支娄迦谶等之大乘方等般若系。盖时当西元二世纪后叶,正印度佛教大小兼畅之世也。西北印承说一切有系之学,以□宾、犍陀罗为中心,而远及吐火罗、安息,声闻佛教历久弥新。于时「大□婆沙论」结集前后,东方□宾之学盛弘一时,西方外国诸师亦日以宏肆。说一切有系素以禅学称,□宾尤为渊薮。安世高籍安息,安息多声闻学,其传禅数也宜。中南印度,学承大众、分别说系,发为方等般若之大乘,与案达罗王朝并兴。嗣以北方贵霜王朝,尤以迦腻色迦王之护持佛教,大乘学者多北上,般若方等之教,因得行于月支及岭东莎车、于阗等地,此所以『般若经』有「佛涅盘后,此经至于南方,由此转至西方,更转至北方」之记。支谶月支人也,略与龙树、提婆同时。受地方时代学说之熏陶,故学大乘法,传般若教。汉末二大译师,虽同来自印度之西北,而实代表印度佛教之两大学系也。
   三国时,梵僧之先后来洛阳者,有昙柯迦罗、昙无谛之传戒律,康僧铠之译『无量寿经』,为新规制、新信仰之输入。然曹魏之译,当时殊鲜影响。汉末安世高与支谶之学,则因世乱而流入东吴。绍承其学而予以弘扬者,为支谦与康僧会。僧会之于世高,支谦之于支谶,并有再传之关系;是则南吴之佛学,即汉末二系之延续也。
   支谦自吴大帝黄武初(二二二)至建兴中(二五二──二五三),在吴译经,颇得朝野信重。孙权拜为博士,并敕辅太子。谦译『孛经抄』,有比丘参政之说,盖即以自明其所行之当理者。谦承支谶之学,译经三十余部,重治『道行』、『首楞严』,于方等般若弘阐颇力,足为两晋般若学之先导。康僧会于赤乌十年(二四七)抵建业,译经数部。传说因诚感舍利,倾动一时,孙权为立建初寺。会尝从陈慧习禅,注世高译之『安般守意经』,深能绍述其学。支谦生于洛阳,僧会长于交趾,均为半汉化之西域人,故颇注意于消化整理:如谦之重治『小品』,意在润文;且创为会译。僧会注『安般』等三经,集六度要目,制泥洹梵呗。江东佛教,渐可观矣。
   西蜀隘塞,经录有蜀经多种,而事迹不详。
   自东汉建和至魏末一百二十年间,佛法渐流行于中国,一以印度西域佛教之隆盛,一以中国政教之衰落;因缘时会,不可偏取。我国自王莽政变失败,五德始终,禅让礼乐之说衰,儒者乃困于经学考据。道者自黄老之学不行于西汉,长生久视又不能得志于王公,唯下流于民间,成为符水、祈禳、忏罪、役神之说。黄巾太平道、五斗米道盛行,几全无学术可言。学术界颓然无生气,政乱时荒,学者且窒息将毙,思变革而无由。支谶、支谦辈适弘传方等般若于此时,内启两晋般若之学,外导六朝清玄之风,为中国学术辟其生路。虽然,汉、魏之佛教,其初也附黄、老而兴,如楚王英「诵黄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」;桓帝「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」。佛老混杂,信仰者类不能峻别其异。宗教重于学术,信仰多于理智,是亦创传时期应有之徵也。
   三 大道南行
   两晋一百五十余年之佛教,上承草创期大小兼弘之学,下启空有真妄之分。时中国衰乱甚,传统之儒学解体,伦常气节,澌泯殆尽。种族间战乱频仍,远过于春秋戎夷之逼。际此时而佛教兴,尊释迦法王,布悲智平等之教。胜胡之凶残,矫汉之纵逸,维护国族生命于垂绝之秋;亦即于此时,奠定中国佛教不拔之基也。
   时佛教上承汉、魏,以般若性空为本而大小兼畅。般若性空学,研习弘扬之盛,传译部帙之多,无出其右者。溯『般若经』之传入,始于汉末支谶之译『道行』,为「小品」初译;吴支谦重治「小品」,曰『大明度无极经』;传说康僧会亦曾出「吴品般若」:是三国时般若已为人珍重。唯时际草创,仅及「小品」,幽旨隔于译词,微言滞于弘通。魏甘露五年(二六0),朱士行慨般若之「译理不尽」,奋志西行,得『放光般若经』于于阗,展转送达仓垣。至西晋惠帝元康元年(二九一),始得无罗叉、竺叔兰为之译出。旋即传诵南北,竞起研究,般若之道,渐光大矣。
   西晋佛法之足资称道者,推炖煌菩萨竺法护之翻译。法护译经历武、惠、怀三帝,略与西晋同始终。所出百余部,三百余卷,多我国初期佛教要典:如『渐备一切智德经』,为『华严』「十地品」之初译;『正法华』及『维摩经』,并当时所盛行;『大集』、『宝积经』,亦有零译。于太康七年(二八六),译『光赞般若经』三十卷,为「大品」初译;再翻「小品」七卷。惜出在关中,遭世乱而沈没凉州;道安始得『光赞』残本而表彰之,「小品」则不可得矣。法护所出,皆初期性空大乘之经,且尝抽译龙树之『十住论』,盖一般若性空学者也。
   自晋室东迁,北方为五胡角胜之场;东南粗安,南方般若之学因日以隆盛。罗什前之研究般若而可考者,不下五十余人,类皆一时之名德。或于般若读诵讲说──读诵者多矣。讲说则道安年讲般若二次;支道林、竺法深、竺法汰、于法开等,均应晋帝之请,讲般若于宫阙;荆襄讲说亦盛。或注解经文──道安于此用力最勤,竺法汰、竺僧敷等亦有义疏。或往复辩论──于法开与支道林论即色义,慧远与道恒争心无义,郗超与法汰辨本无义。或删繁取精而为经钞──卫士度略「小品」为二卷。或提玄钩要而作旨归──道安、支道林均有之。或对比「大品」、「小品」──支道林有『大小品对比要钞』。或合异『放光』、『光赞』──道安有『合放光光赞略解』。研习既盛,义解或异,遂有「六家七宗」之分──一、道安、法汰与竺法深之本无,二、支道林之即色。三、于法开之识含,四、释昙一之幻化,五、竺法蕴、支敏度之心无,六、于道邃之缘会。本无家有二宗,故成七宗。如春兰秋菊,各擅其胜,不可谓不盛也。
   迨罗什三藏入关(四0一),俊秀云集,大事译弘。重译『大品』、『小品』,文义既定,别翻龙树『智度论』以释之。又出『中论』、『百论』、『十二门论』、『十住□婆沙论』,性空般若之学,至此乃文备而义明。什公所译,复有『十住』、『法华』、『维摩』、『持世』、『思益』、『无行』、『禅经』等,并文妙义精,今古依遵。什公「笃性仁厚,泛爱为心,虚己善诱,终日无倦」,忘己为法之精神,不可及也。即门人之久沐熏陶者,如「解空第一」僧肇之论,僧□之序,昙影之疏述,亦精义入神。什公师资,承汉、魏来般若性空之思潮,斥「格义」之迂,正「六家」之偏,宗龙树、提婆论以阐性空之中道,大乘真义,始闻于中国,不复为三玄所蒙混。「关中洋洋十数年中,当是大法复兴之盛也」,此语不虚!惜姚秦祚短,法为时崩,未得适宜之光阐。沈隐八十年,始得三论学者为之重光焉!
   声闻藏之传译,亦于时大备。符秦通西域,西僧应时来游。建元之末(三八0顷),僧伽跋澄、昙摩难提、僧伽提婆来长安,因出『增一』及『中阿含经』,『阿□昙心』、『八犍度』、『婆须密集』、『三法度』等论,道安、法和为之审定。次僧伽提婆南游庐山,慧远请其重出『□昙』。又东下扬都(三九七),再译『阿含』、『□昙」,大事弘通。使江南大乘之绪,为之减色。当「提婆始来,义、观之徒,莫不沐浴钻仰,便谓理之所极;谓无生方等之经,皆是魔书」。然不数年而罗什入关,性空大乘独步当时。虽声闻三藏续有传译──竺佛念出『长含』,功德贤出『杂含』;罗什出『成实』,昙摩耶舍出『舍利弗□昙』等;弗若多罗等续出『十诵律』,佛陀耶舍出『四分律』,觉贤出『僧只律』,佛陀什出『五分律』──而终不复能摇撼大乘矣。
   东晋百年之法运,有大可注意者二:一、以五胡乱华而佛法随中原士族以南行,奠定中国佛教之特质。初有竺法深师资,于法兰师资,康僧渊、支敏度、支道林等渡江而南;支道林之学德,尤为士大夫所倾倒。时北方幸有竺佛图澄,以智术干石勒、石虎,佛化乃大行于河北。胜残止杀,为益不少。其弟子多一代名德,如竺法雅、法和、法汰、道安;尤以道安为第一。安公以释为氏,仰推释迦以泯于、支、康、竺传承之异;重僧制而定僧尼轨范;于教理之研几尤勤,创编经录,疏注众经。安公于般若性空之义,所见特多,尝作「本无论」以申性空之旨。弟子僧□云:「安和上凿荒涂以开辙,标玄旨于性空」。衡以什公所传,则「性空(安公义)之宗最得其实」,然「炉冶之功微恨不尽」,此安公之「所以辍章遐慨,思决言于弥勒也」。安公「无变化伎术可以惑常人之耳目,无重威大势可以整群小之参差,而师徒肃肃,自相尊敬」。值乱离之世,常共弟子千百人,展转流徙,唯道是务,深得佛教德化之意。迨「石氏之末,国运衰危,冉闵之乱(三二五),人情萧索」,而佛教名德又南行。安公初「率众入王屋」,「复渡河依陆浑」,次又「南投襄阳」;法汰之下扬都,法和之入蜀,并在此时(三六五顷)。安公师资「在樊沔十五载」,隐为当时佛教中心。符丕下襄阳(三七九),安公被迫去长安,乃「分张徒众,各随所之」,中以南下荆州者为多。慧远率四十余人,东之庐山,再造佛教中心。远承安公之学风,律己严而为法勤,晏坐山林,禅思资心而归宗于极乐。安公师资八人,求生兜率;远公始结莲社以趣西方,影响于中国佛教者极深。远又虚怀若谷,志在大法,支法领之西行求经,僧伽提婆之译□昙,觉贤之出禅经,请要义于什公,求译律于昙摩流支,凡此「葱岭妙典,关中胜说,所以来集兹土者,远之力也」。安、远师资,儒雅精严承汉、魏来佛教之传统而严净之;中国佛教之特质,至是乃大体凝定。由来佛教,禅数以摄乱心,方等般若以悟本真。时为玄风之所染,立身务恬退,说理主要约,名僧风格与名士同流。昔孙绰作『道贤论』,以七道人拟七贤,其学风可想见矣。然恬退与要约,上也者犹不免隐遁与疏略之讥,而况其下者乎!西晋竺法护历游西域,乃深慨于真丹比丘「习俗之行」,责其「高望游步,世人无异,求好衣服,学世辩词」。恬退要约之风,安、远二公固承其绪而莫之能异者,然以受竺佛图澄之化,禅慧之余,首重戒法,奋力求之。安公谓「此乃最急,四部不具,于大化有所阙」,终得耶舍出『鼻奈耶』。弟子法汰、慧远,莫不于此致力。故得门风精严,蔚为时望。桓玄沙汰沙门,亦谓「庐山道德所居,不在搜简之例」。知大法之宜立基于戒法,禅慧之必广求诸西竺;不为权势所动,不为神奇之化,德学并重,解行相资:安、远之门风,宜其为来者所称道而景仰者也!安公殁后十六年(四0一),罗什三藏来长安,关、河、邺、卫、荆、襄、扬、越之俊,闻风毕集,西域名僧亦萃止。大法之盛,译籍之妙,并先来所未有。然庐山学者,道生「中途还南」(四0六顷),慧观亦随觉贤还庐岳(四一0顷),并未尝尽什公中观之学。此以什公之学,广大精严,「志存敷广」,而「秦人好略」。略译『智论』三分之一为百卷,而「文藻之士犹以为繁」;传入庐山,远公等又删之为二十卷,此所以什公有「折翮于此」之叹。又以什公「雅好大乘」,「不拘小行」,故有臭泥生莲华之喻。在小行独善者,诫其取华舍泥;若大心兼济之士,则知乎离臭泥无莲华也。而安、远师资,乃近声闻高远之操:竺佛图澄「过中不食,非戒不履,无欲无求」;安公「制僧尼轨范」;远公「神韵严肃,容止方棱」,「卜居庐阜三十余年,影不出山」。罗什与安、远之间,学行有异,勿以此为南北之别也。
   二、以二秦之通西域而传经求法者大盛。二秦并用兵西域以迎罗什;法领西行,亦「请大乘禅师一人,三藏法师一人,□婆沙法师二人」;闻风而自来者尤多。西去之求法者,如支法领等之行,法显、宝云等十人之行,智猛、道泰辈之行,皆有慨于「经律舛阙,誓志寻求」;但得「一闻圆教,夕死可矣」。有真切之诚信,爱真理,悯众苦,而后葱岭之峻,流沙之苦,风涛之险,胥不足以阻其行。有此精神,宜佛法之能日盛也!
   佛教不断自北而南,一代名德,莫非中原之秀。类能存恬澹之致,以学鸣于时。支遁、竺法深,暂出京都而乞放还山;庐山慧远,泰山僧朗,卜居山林以终其身;道恒、道标,避俗而栖隐岩谷。地不分南北,一代风尚,恬澹而倾向隐遁,则玄谈乱离有以致之。此后中国佛教之精髓,常自山林中来,颇影响于此。支遁之注「逍遥游」、辟任性之说,「群儒旧学,莫不折伏」。竺法雅师资,并「世典有功」,乃有「格义」之唱。安公之学,使「长安衣冠子弟之为诗赋者,皆依附致誉」,有「学不师安,义不中难」之称。远公「博综六经,尤善庄老」,三礼大家雷次宗,于丧礼实多承受。下至什门十哲,莫不博综内外。本佛理以显儒、道之未尽,藉儒、道以喻佛法之深邃,则又南北学风之所同者。以学综内外,玄思卓拔,乃能倾动王侯,折服士流,拥佛教入中国学术之林,于兹乃盛。虽「秦人好略」,于佛乘广大精微之学,常以守约观要而不尽其意。然日趋深广,卒造成隋唐佛教之隆盛。
   时南北佛教之有差异可言者,南土之王公名士,承清玄之风,所需于佛教者,偏重义理,以玄思拔俗为高。北土则中原纷扰,胡人又率□犷不文,故所需于佛教者,信仰而外,首重事功。佛图澄以智术化石氏,军政多所谘决。苻坚之取什公,以「什深解法相,善闲阴阳」。下襄阳取安公,则曰「方欲致之以辅朕躬」。西凉诸吕以「什智计多解,恐为姚(秦)谋,不许东入」。魏太武之求昙无谶,以其「博通多识,罗什之流;神咒秘术,澄公之匹」;沮渠蒙逊亦以此不遣。姚兴之遇罗什,「别立廨舍」;诏道恒、道标「释罗汉之服,寻菩萨之踪」,以为「独善之美,不如兼济之功」。是皆重大乘兼济之行,与南土之自得玄谈不同。
   两晋义理,以性空般若为中心,实有得于印度之佛教。当晋之世,西竺龙树、提婆谢世不久。虽北印度一切有系犹盛,中南印学者又为新新不息之创异,力向真常论趋进;然以月氏为中心而弘其教学于西域者,仍以性空之学为正统。译师来自西域印度,传弘流行之方等般若,理当然也。罗什约与无着、世亲同时;印度之佛教,南则真常论大行,北则瑜伽者回小以入大,将入另一时期。我国性空般若之学,亦且于此后分流。西土佛教之直接影响于我国,有如此。又以中国自汉武独尊一孔,学术生气渐失。时人之学,不出二途:儒生注经而支离破碎,方士术数则虚妄怪诞;谶讳符咒,滔滔皆是。如此学术,岂能餍智者之求!于是正始一唱,三玄之学,风起云涌。穷推真际,以无为本;放浪形骸,无累为宗。力求个性之解放,见自我之本真,是为清谈玄学。佛教之般若性空,破滞执而显真空,于玄学足以启导参助,故深为时代学者所欢迎。支遁、道安辈之见重于名士,亦以此也。学风好尚于此,诚为斯学兴起之胜缘。印度佛教为亲因,此间学风为助缘,共成此一代之学,二者各有所关。或谓两晋般若之兴,全得于三玄清谈之影响,是纯以中国学术为背境,抹杀西方之渊源而不论,误之甚矣。
   四 一帆风顺之南朝佛教
   刘宋受东晋禅(四二0),不久,拓跋魏亦统一北方(四三九)。南朝历宋、齐、梁、陈,北朝拓跋魏分东、西而禅于北齐、北周;隋文帝始统一之(五八八)。其间南北对峙者,历百六十余年。时佛教外则不复依傍儒、道,渐为独特之发展;内亦真空妙有与真常唯心,各自分流。失般若性空之一味,性质大异于两晋,盖又转入另一时期矣。
   南朝佛教承东晋之法统,汲取关河妙典咀英而阐发之,一帆风顺,至唐初始渐衰。其初也,晋、宋之交,义学高贤多来建业,若道生、慧观、觉贤等自关中还庐山而转建业,法显则自西竺还抵京邑,建业乃代庐山而为南朝佛教领导中心。慧观等求法若渴,迎僧译经,一时称盛。自法显出六卷『泥洹经』(四一八);觉贤出六十『华严』(四一八──四二0)、『如来藏经』;求那跋陀罗出(四三五──四四三后)『楞伽』、『相续解脱』、『第一义五相略』(即『深密经』,自『瑜伽』「抉择分」录出,乃南方之来传无着学者)、『胜□』、『法鼓』、『央掘魔经』;真常妙有之学,弥漫南朝。适于此时,北凉昙无谶译出『大般涅盘经』(四二一年译讫)及『大云』、『金光明经』、『地持论』(即『瑜伽』「菩萨地」,为无着学之初来北方者),传达江南。因缘时会,而此号称罗什门人──道生、慧观、慧严、僧弼等之南朝佛教,乃谓「常住之言,众理之最;般若宗极,皆出其下」,而学风变矣。
   于此学风丕变之会,以觉贤之被摈,道生之被摈,为其机纽。觉贤为□宾禅匠,初来长安,「什大欣悦」。然一则见地不同:觉贤与罗什问答不契,其说在当时已暗昧不明,比观觉贤所传达摩多罗之禅,则大致可见。觉贤初「开一色为恒沙」,故「众微成色,色无自性,故虽色常空」。次观「起不以生,灭不以尽,虽往复无际而未始出于如」。此即极微之恒住自性,故不许「破析一微」。「一微空故众微空,众微空故一微空」,非极微自性空之谓。盖自一一微之常如,不生不灭,无彼假色之空耳。初析色明空,次体色常如,不出一切有见。即此差别之实有而混融之,则与大乘妙有者合流。此与什公「佛法中都无微尘之名」之缘起性空学,相去甚远。二则作风有异:什主大乘兼济,禅慧相资,觉贤则偏守静默,眩神通,说果证。以是觉贤乃为关中旧僧所摈(约四一0),唯庐山学者慧观等四十余人,相随南下。道生从什公学,中途退席,殆以生之高简空灵,不以什之「志存敷广」为然。道生法师诔文云:「虽遇殊闻,弥觉同近,途穷无归,回辕改轸」。不满什公之情,不显然乎?生于晋末出住京邑,得读六卷『泥洹』,「思出言表」,「孤明先发」,不能与慧观等相得。生以「鉴寂微妙」之「真知」(即真常心)为理境,「彻悟言表」,不为名相所囿,神奇所惑。慨彼「循名责实,惑于虚诞;求心应事,芒昧格言」。乃欲「存履遗迹」,使「释迦之旨了然可寻,珍怪之辞皆成通论」。乃食不必企坐,食不必日中,顺此方而异天竺。乃唱「一悟则纷累都尽耳」,而以佛之渐学,融儒之一极。乃本「真知」之一极,说「一阐提人皆得成佛」。然顿悟及一阐提成佛,当时实无经可据。生之妙义新翻,颇为谢灵运及黑衣宰相所知。而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;乃因其说阐提成佛,指为离经背道而摈之(四二九)。翌年,『大般涅盘经』传达江南,果说「阐提悉有佛性」。涅盘以先得道生之唱而盛行,道生亦以得经为证而驰誉一时。二者相为激汤,于是真常之说大张,鄙渐证而矜顿悟,予「真常」「圆顿」之中国佛教以非常之影响,诚佛教史上一划时代之大事也。
   然承安、远之学而奠定南朝佛教之正统者,厥为慧观其人。观于戒定慧三学并重,从什公学,独契于『法华』。南还建业,迎请西来大德而广为经典之传译。『涅盘经』南来,共慧严、谢灵运重治之,且为作序。观以『华严』为顿教,以『阿含』、『般若』、『方等』、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为渐教,且以『涅盘』所明常住为究竟。盖就释迦说法之次第,序其先后而判其浅深。综当时传译之教典而贯摄无遗,求之并世,实无出其右者。然慧观从僧伽提婆学而毁『般若』;见罗什而赞『法华』;遇觉贤而崇『华严』;读『泥洹』而以常住为极,『般若经』为下,时犹不信道生而排摈之;迨『大涅盘经』来,乃又为之重治,序而弘之。全盘西化,食必企坐,此所以见笑于范泰,责其「无主于内,有闻辄变」。
   道生之顿悟成佛,风行于宋代,弟子道猷、宝林等继弘不辍。宋文、孝武,特加赏识。『涅盘』佛性之学,以生、观之提倡,学者靡不综习,群为注疏,风行于宋、齐、梁代。梁武帝敕法朗为之集解,所收不下二十家。时「佛性十家义」,如东晋之「六家七宗」,可谓盛矣。『涅盘』之著名学者,宋则慧静、法瑶、昙济、昙斌,齐则僧宗、昙准,梁则宝亮。宋代虽弘『涅盘』,承东晋之绪余,尚多讲什译之『大品』、『小品』者。『法华』一经,虽学者视为不如『涅盘』之究竟常住,然以同归一乘,其地位已凌驾『般若』。宋山阴之慧基,偏重『法华』;「法华之匠」庐山慧龙,传齐中兴僧印,再传梁光宅法云,法华一乘,尤推崇备至。承生、□、观、严之绪余者,大率弘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,助以『大品』、『净名』;『胜□』一经,亦兼有弘通者。
   次传什公之学于南方者,为成实论师。『成实论』本小乘经部别系之学,反□昙之一切有,明我法二空。然究为小乘,于般若真空尚有所间。什公以其可为初学便,乃于晚年出之。宗大乘空者译小乘空论,此如宗大乘有者之真谛、玄奘,译小乘有之『俱舍』、『婆沙』,实非所宗。什公弟子僧导、僧嵩及道猛等,得而弘之于寿春、彭城间。僧嵩弟子僧渊,特精『成实』。刘宋之季世,道猛及僧导弟子昙济、僧宗,彭城法迁弟子慧次,引之南下。『成论』学者,初犹兼弘什译之三论,如宋之僧导、道亮,齐之僧锺、慧次;然齐末已偏弘『成论』,与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合流。梁代三大法师中,光宅法云,『法华』独步;庄严僧□,特善『胜□』;开善智藏,驰誉『涅盘』:而均为著名之『成论』师。门下鼎盛,弘布于长江流域,为此学之黄金时代。『成论』师多兼善『涅盘』,其判教承慧观说而略有出入。小空与大有并畅,为从空入有之时代思潮所成,亦即为南朝学统所融化也。成实学者不以『成实论』为小乘,谓『成论』明空与「三论」、『般若』齐,而宣说法相则过之。以『成论』为空有并明,乃据论意以通经,终与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并畅,成所谓「成论大乘师」也。此以大乘经中法数,既不能依『□昙』,学者又罕究『智论』,大乘法相未传,乃不得不取『成论』义解之。此类结合,颇为畸形。齐末,『成实论』已为偏颇之发展,周□乃倡为删略,俾助大乘而不为碍。然萧梁之世,『成论』转盛,武帝且诏「诸名德各撰成实义疏」。时成论师「每日敷化,但竖玄章,不睹论文,终于皓首」(玄章者,系总括一部文义,抉发幽微之作,类于概论。以『成实论』展转立破,古人每恨其支离,故玄章之风特甚,盖亦受玄风精诣要约之影响也。抉幽阐微是所长,而不免断章取义之失。其后三论家之游意、玄论,天台家之玄义,华严家之悬谈,并承此作风而来),学者之徒驰义解,务矜新异,其弊亦甚矣!降及陈世,如乌琼、白琼、智□、警韶诸师,尚维颓势而不绝。然以初为三论所破,继为天台所融摄,隋后即衰落无闻矣。
   什公性空之学,以『中」、『百』、『十二门』三论为主,为大乘通论。自什、肇等卒后,慧日潜晖。生、观等不及面禀,故「传过江东略无其人」。次成论师兼弘,亦不究其所异。迨『成实论』大盛,三论几不为人所知。唯高昌智林师资,颇有所得。高丽僧朗法师,有得于关河古义,齐建武中「四九四──四九七)步入南吴,止摄山,于广州大亮之「二谛为教」,智林之「假名空」义,应有所承受。朗公讲学于梁世,传止观僧诠,并「顿迹幽林,禅味相得」。诠有入室四人,兴皇朗为杰出。朗于陈武帝永定二年(五五八)入都,敕居兴皇寺,盛弘三论、般若,表彰关河古义,三论始大行于陈世。时门徒云集,称「朗门二十五哲」,远布于巴、蜀、荆、襄。喜祥吉藏,其门人也。本安息人,少从兴皇出家,善承其学。及隋陷建业,吉藏避乱,止会稽嘉祥寺。开皇末(六00),诏居扬都慧日道场,旋又北游于东西二京。隋炀、唐高均加优礼,卒于武德六年(六二三)。嘉祥以发扬关河古义,绍继山门正统为己任,著作等身,号称「文海」。其援引南朝异说之渊博,允推第一,世称为三论宗之集大成者。三论宗盛弘于南土,嘉祥复扇之于北方。唯学不契机,北方之后学无闻;南土之三论,则维持其颓势,迄唐武灭法而后绝。详三论宗风,乃什学南传而大反南朝传统之学者。指『成实论』为小空,不当用之通大乘。辟横判顿渐,竖分五时、四时之说,唯明大小二教,且以为「同以显道为宗」。止观诠为学者所请,仅讲『涅盘』「本有今无偈」而止,不欲广演,颇同初期兼弘三论之『成实论』师,如彭城僧嵩之类。明渐悟,存三乘,三论宗之说,与生、观等迥异也。兴皇以下,为南朝之学统所化,嘉祥尤意存融会,乃为『涅盘经』作游意,为『胜□经』作宝窟。然学偏义解,蹈成论大乘之覆辙,失栖霞禅讲之风矣。
   什公之学,继三论宗而南传者,为天台宗。先北齐慧文禅师,有契于『智度论』;悟『中论』「空假中」义。传之慧思,持『般若』、『法华』。思传智□,陈光大二年(五六八),相偕南下,思止南岳(卒于陈大建九年,五七七);□则下扬都,往来吴、越、荆、湘间,授禅弘教,深得时望。为隋炀帝所师,因赐号智者。□宏化南土,乃本其得之于北者,融会慧观以来之学统,判一大藏经为五时、八教,极恢闳博洽之能事,可谓学本什公而大成南土之学者。原此学本来自北土,慧文得力于『智论』,至慧思则进『中论』,而『般若』、『法华』并重,禅讲无间。时兴皇同学「得意布」,曾见慧思,思叹曰:「万里空矣,无此智者」。慧思之门,本颇近栖霞之道。特以智□偏重法华之归一显实,融会南朝之学统,乃与『涅盘经』之真常妙有合流。道生以来,涅盘师多以真常佛性解法华「佛之知见」;智者承之,乃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并重。综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为第五时,配醍醐味,以『涅盘』为追说追泯之圆教。终且『涅盘』之学,全入台家之手。以是,智者虽多称『般若』、『中论』、『智论』,而于空假外别存中道,不止于即空即假为中,且进而即空即假即中。观百界千如于一心,说理具事造;己从空入中,集真空妙有之大成也。□之学,精髓在止观:『六妙门』、『次第禅门』、『摩诃止观』,实不朽之典。什公所传『禅经』,有实相三昧,法华三昧,慧文、慧思,殆远承其学而行证之者。□承其学,乃综贯『智论』之所说,组为条理严密,可由易入之法门,可谓龙树功臣矣!至其判教,化法四教取于北方;化仪四教及五时,乃即南土旧说而略事融通;其解『法华』一乘,则承光宅之说而更进者。后学重其教之圆融,而忽其止观,岂非买椟还珠之论耶?其说,得弟子章安灌顶为之记述传世,得不坠其绪。
   南朝百数十年之佛教,自北而南凡四变:初则晋宋间『涅盘』继『般若』而兴;次于齐、梁,『成论』合『涅盘』盛行;三则陈世,三论夺『成论』之席,然亦渐与『涅盘』大有并流;四则陈、隋间之天台,大成南土之学。南方以妙有为究竟,然与真空并行而反唯心之缘起说,与北朝之真常唯心之缘起论迥异。其所以融合空教,则以汉、魏、两晋之般若性空,在南土已植坚强根柢;故虽『涅盘』高唱,而不得不有资于空。初则『涅盘』伴「大小品」以行,次则与『成实论』相呼应,三论亦渐相融合,智者乃冶『中观』、『智论』、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于一炉。真常空(旧传统)与真常有(新思想)之综合,为南朝佛教特色。
   亦可见性空之学,深入南方人心。性空之真常,以心境平等、真俗相即为立义大本,故唯心缘起说,迄不为南人所宗。宋求那跋陀罗出唯心说之『楞伽』、『深密经』,不行于南土。梁末,真谛三藏来游,于广州大出无着、世亲论,以『摄大乘论』为本。然为三论学者所抑,评为「岭表无尘唯识,言乖治术」;故「终历陈朝,通传无地」。此可见性空与唯识,自有难于调和处。南土所弘,多关河旧译,而南方新译之唯心论反不能行;此则般若性空之一脉,有以使然。
  真常─┬───┐ ┌妙有─涅盘系
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 │ │
  │ 南土之真空妙有论────┤ ┌成论系
  │ 两晋之性空─┬──────┘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┐├真空┤
  │ └……………北土之真常唯心论 别详 :│ └三论系
  └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│ :│ ┌─┘
  唯心─┬───┘ :└圆中┴天台系
 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┘
 南朝之义学,虽以真常妙有为宗,而实能融合两晋来之学统;玄思深邃,非北学可及。然以言行履,则昔之关、洛重化济事功,江东主谨严拔俗,以此格量南朝佛教,则颇嫌文不胜质。初以『十诵律』为罗什所译,慧远所请,颇流行于巴、蜀、荆、襄、吴、越间,然不久即衰。僧徒驰心于义解,律己摄僧,「仪范多杂」。东晋重名理、僧众率能淡泊知足,旷达而操持精严,生、观犹能济美。迨齐、梁大弘佛法,致「利动昏心,浇波之俦,肆情下达」。离山林而来都邑,玄谈而不能恬淡,又不为兼济之事行,势必流于不堪。乃使梁武有「欲自御僧官,维任法侣」之举,有禁断肉食之会。下及陈、隋,此风不已;唯摄岭、衡岳、天台,初自北方来,有庐山风味。禅则宋初之觉贤、智严、求那跋摩、昙摩密多、疆良耶舍等群集京都;梁有宝志颇着神迹。成论大乘师则鲜有于此留心,故「定学摄心,未闻于俗」。南朝为佛教唯一盛世,王公名士唯此是依;梁、陈之君,且数度舍身作无遮施。儒术不为人重,老、庄因循无生色,唯佛法为学术重心。然以时承两晋之虚玄,社会流于文华柔靡,声色逸乐;佛教亦失其恬澹精进之风,与世俗同流,为他所转,诚所谓「未曰绍隆」也!
   五 唯心论之确立
  北朝佛教,与南朝不同。五胡乱华,中原先进士族,相率南下。汉族之留北土者,较朴质,诸胡又多不文。故二石信佛,佛图澄唯以智术化之。苻姚颇有起色,惜乎其祚不永。什公灭后四年而晋灭秦;次以赫连勃勃之入长安,战乱饥馑,学德星散。关中妙谛,类传持于山林之禅者,不获弘通。性空之难行于北朝,时为之也。时关、洛、晋、赵,悉残破不堪。以魏太武之西伐,「凉土崩乱,经书高哄,皆被焚荡」。唯徐州『成实』,法化不绝。此外则「□昙」、『涅盘』,流行各地。详北土学者,多以真常妙有之『涅盘』名,如宋东阿慧静(元嘉中卒),有『涅盘略记』,其说「多流传北土,不甚过江」。齐代南来之昙准,为一『涅盘』学者,而以「南北情异,思不相参,准乃别更讲说,多为北土所师」。即偏弘『成论』之彭城学者,昙度、道登,亦一变师说(僧嵩),兼善『涅盘』。北土于性空无基,故与南土真常之糅合性空异。元魏混一北方(四三八),不数年而法难作(四四六〕,『成论』学者之南下乃多。文成帝复法,昙曜等膺僧职,多重禅。献文帝尤味禅,践祚六年即逊位太子,移居北苑崇光宫修禅。孝文帝慕文治之化,迁都洛阳,儒佛兼弘。既雅好义学,听法师一月三入殿论法;又推访什公后裔;增僧尼之额。时慧纪、昙度、道登之『成论』、『涅盘』,盛行于洛阳、彭城间。于此真常妙有涅盘之园,西方播来新种,怒放唯心之华,为北学之有大影响于中国佛教者,当推『十地论』之译弘。
   宣武帝正始永平间(五0四──),佛陀扇多、菩提流支、勒那摩提相继来洛阳。译出『楞伽』、『深密』等经,『宝性』、『摄大乘』、『二十唯识』等论,『十地』、『法华』、『金刚』诸世亲释,弘传无着、世亲学,其中尤以『十地经论』为着。相传菩提流支与勒那摩提等见解各异,乃由二人各别译出(五0八),而经弟子(慧光)合成一本。传『地论』之著名者,有道宠、慧光。宠俗为名儒,出家后习『地论』,弘之颇力。慧光乃『地论』元匠,弟子知云;北朝名僧如法上、道凭、灵询、昙遵等皆其弟子,慧远、昙迁、灵裕等是其再传。师资济美,奠定北中国佛教真常唯心论之学统。孝明帝时,佛教转盛。建永宁大寺,遣惠生等西行求法。不久,魏分东西(五三四、五三五〕。东魏迁都邺城,高齐继之,洛阳之学乃转以邺城为中心。其间四十余年,法事颇盛。盖流支、摩提、道宠、慧光等,俱随都北徙也。邺近彭城,徐淮与江表相接,因以渐染南风。余如法上、慧远之『涅盘』、『成论』,慧嵩、志念之『□昙』,均流行于时。西魏都长安,北周继之,两代亦经四十余年。时关中佛法久衰,虽诸帝奉佛,昙延、道安力谋复兴,然凡百草创,成果未见,而周武法难起(五七四)。继而周灭北齐,法难延及(五七七),全北方之佛教,大受损失,幸即恢复焉(五八0)。
   『涅盘』佛性之学,以「如来常住」,「真实不空」为本。印度此学,见于『法鼓』、『不增不减』、『大云』,及六卷『泥洹经』等。昙无谶之大本『涅盘』,则已兼融小有大空矣。佛性具「常、乐、我、净」四德,一切众生心所本具,以此建立「如来藏」、「佛性」,亦曰「自性清净心」。『十地论』立八识,即以第八阿梨耶识为第一义心。以此真常心为本,阐述「三界唯心」。然传译时即有诤论,即阿梨耶为在缠真净而不失自性者,抑真性在缠不守自性而妄现者。勒那摩提以梨耶为净识,即法性真如;故「计法性生一切法」,「计于真如以为依持」,主「现常」;以授慧光,其道行于相州南道。菩提流支以梨耶为真识不守自性而虚妄现者,故「计阿梨耶以为依持」,「计梨耶生一切法」,不许法性真如能生,主「当常」;以授道宠,行于相州北道。隋初,真谛之摄论宗传入北土,说梨耶通真妄,近北道之说,因助北以拒南。依真常净心而为流转之说明,于真净妄染(识)之间,不期然而有学派之分流。此与即妄有而为还灭之说明,于妄有及性空之间,有学派分流同也。『十地论』为『华严经』「十地品」之解释,因而『华严』之研求日盛,视为究竟圆极之谈。南方以『华严』为释迦佛之顿说;北方则以『华严』为卢舍那佛说,『法华』等为释迦佛说。故北方宗『华严』,以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助之;南方则宗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,『华严』则间有未极。即后之台、贤二家,亦不能异此。时北土弘通最广者,推『十地』、『涅盘』、『楞伽』、『胜□』、『法华经』,无着、世亲诸论。
   唯心大乘,经『地论』之译弘,蔚为北学主流。道宠、慧光之门,学匠辈出,析义辨理,著述宏富。迨『大乘起信论』出,而后传统之唯心学者,莫之能自外也。『起信论』出处不明,传为马鸣作,真谛译;而北地诸论师云:「昔日地论师造论,借菩萨名目之」。论以众生心为本,开真如、生灭二门以明染净真妄之旨。空有真妄说,符『胜□』、『楞伽』经意。唯心意识说,名相杂出魏译『楞伽』,而立义顺一意识师。以心性本净为本觉,东南印学者旧有其说。以「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梨耶识」,亦『楞伽』「真相」「业相」之意耳。理事不即而说新熏,则「杂染清净性不成」;理事不离而立本有,则「真妄和合」。『胜□经』叹此为难知,学者诚不宜囿于西北印论师之见,贸然以伪妄视之也!
   北方佛教,不如南土之夷途直进,常在波涛起伏中。元魏出于玄朔,盛于平城,不如氐羌之深受佛化,而平城又素鲜声教。魏太武浑一北方,惑于崔浩、寇谦之言。适盖吴谋反,关中骚然。帝见长安僧寺有弓矢财富,乃引起「佛图形像及胡经,尽皆击破焚烧,沙门无少长悉坑」之举(四四六)。衡情度理,殆以关中沙门有同谋抗命者;法废七年而复兴。太和元年(四七七),寺有定额,僧尼仅七八万人。孝文帝迁洛(四九四),佛事渐盛。魏末僧尼且二百万(五三四);周武帝时(五七四),三方僧尼减三百万,因招来道教徒之乘隙抵瑕,引起第二次之法难。盖塔寺僧尼之多,影响役政、财政,早为信佛之有识者──任城王澄,著作郎魏收等所痛。道流鼓惑,盖非一日。正光元年(五二0),天保六年(五五五),佛道共诤于朝;周武偏重事功,乃一发而不可止。北方之佛教,不仅佛与道争,佛教徒亦常聚众抗命与统治者争。自孝文延兴三年(四七三)之慧隐,至孝明熙平二年(五一七)之法庆余党,四十余年间,载于史乘者凡八见。即佛教内部亦多力争,如玄高、慧思、慧可之多受嫉害。岂不以北方不文,民族复杂,政教失其常轨,正演化而未定耶!
   北人朴质,玄思名理非其所长,多为事相之福,精苦之行。如大同云冈之石刻,洛阳伊阙龙门之石刻,留传迄今,为艺术珍品。洛阳永宁寺,立九级浮图,「出地千尺」,「僧房周接千有余间」,后触电火毁,「其焰相续经余三月」,其建筑雕刻之宏伟庄严,非南朝可及(栖霞山石刻,创始者来自北方)。造像之风,偏于王室民间,皆重事相功德之徵也。
   北朝重实行,其有特色者四,即昙靖之提谓,昙鸾之净土,信行之普法,达摩之禅。提谓教者,北魏佛法再兴时,以「旧译诸经,并从焚荡,人间诱导,凭准无因」,昙靖乃撰『提谓波利经』以化俗。明五戒、十善人天因果,比类于伦常之礼教,天帝之赏罚。虽教涉伪妄,而劝善诫恶之功,亦有足多。讫开皇之世,民间犹习之。净土者,什译『阿弥陀经』及『十住论』「易行品」,有称名念佛,此为志性怯劣者说。南方自庐山远公以下,天台嘉祥,并兼弘念佛;然念重观念,实与禅观一致。故弥陀净土,可通深浅,其仅持名号者,不生圆满报土也。菩提流友出天亲『净土论』,北土之昙鸾承之。鸾初求现世长生,后乃转求他方净土,何畏怯乃尔?彼以净土为圆满报土,而凡愚专持名号,即得带业往生。用功少而得益大,为后代净土宗所本。普法者,有信行禅师「五四一──五九四),精苦为行。撰『对根起行三阶集录』,约正法、像法、末法三阶以论佛法。
   谓时丁末法,深奥之理观,不足以化世,且多诤论。乃一扫义理,效『法华经』常不轻菩萨之行。不问道俗少长,咸以此化之,名为「普法」。信行「舍具足戒」,不受佛陀律制所拘;「亲执劳役,供诸悲敬」;「礼通道俗」,不自以出家为胜,在家为劣,大为高□等所敬。其弟子裴玄证,「末从俗服,尚绝骄豪,自结徒侣,更立科纲,返道之宾,同所系赞」。则成为在家佛徒之集团,以诚信三宝,自苦利人为业也。
   禅为佛教共行,西来大德,类禅教兼弘。北土接近西域,崇尚实行,故禅风尤炽。觉贤弟子之在北方者,如玄高即以禅着。勒那摩提,少林佛陀禅师,并传禅。佛陀再传僧稠,尤为北齐文宣所重。三论、天台从北而南,亦教而兼禅。然此并与达摩之禅不同。达摩之事迹,史乘晦略,多后人虚饰之辞,或疑其为乌有。然杨炫之曾亲见之;传真性禅于北土,为慧可之先辈者,应确有达摩其人也。今存关于达摩禅最古之文献,莫如「入道四行说」。其言「理入」也,日「藉教悟宗,深信含生同一真性,客尘障故」。其言「称法行」也,谓「即性净之理」。是乃有契于真常性净之禅者。达摩初自海道来中国;约于魏宣武孝明之世(五00──五二八),过南土北上,授其道于慧可,且以宋译四卷『楞伽』授之,谓其「可以印心」。『楞伽经』本于南天竺真常妙有之如来藏说(「如来性于一切众生身中,无量相好,清净庄严」,一切众生同具,故说一乘),而与西北印之妄染阿梨耶识合流,折衷南北而不尽南北之旧。『楞伽』明唯识而归宗于真常净心,即离言自觉圣智,故以「教」「宗」别应二机:『言说别施行,真实离名字;分别应初业,修行示真实』;力提向上,鞭辟入里。虽以唯心为教,而「采集业说心,开悟诸凡夫」;「若说真实者,彼心无真实」。其后满禅师云:「诸佛说心,令知心是虚妄法,今乃重加心相,深违佛意」。可知『楞伽』之说唯心,实重体悟心之真实,不逐名相而流散也。慧可宗承此学,「言满天下,意非建立,玄籍遐览,未始经心」,虽不废文字,实不着教相。故慨然于「此(楞伽)经四世而后,变成名相」,其精神大不类地论诸师。达摩「深信含生同一真性,客尘障故」,本真常唯心论之共义。故慧光系之真心缘起,演为华严宗,后有「教禅一致」之唱。然真心缘起者,好为流转还灭之建立,不仅名相纷繁,且常立相对之真妄二元,落人「缘理断九」。达摩禅则「情事无寄」,向上直体真常,融归一绝。当达摩之来,南方重义解文华,故道无可宏。须待南方义学衰落,达摩禅乃得大行于南方。达摩禅颇近道生之学,然学自西来,称南天竺一乘宗,不必与道生有关。且道生之芟夷名迹,初不为南朝所重,顿悟亦宋后渐微。但可南禅流行,学者乃回忆道生,使南禅日益发展耳!
   禅、净、普、提谓四者,并孕育于北土,而着其特色。提谓教陈义平易,虽戒善之说化民成俗,而不无神化之嫌。净土厌此土之为五浊恶世,三阶教则有感于末法之钝根,并不满于此地此时,与禅者之自尊自信不同。然忽略深理广行,以求一简要直捷之行;不重出家律制,务求普入民间,则大同。净有莲社,演为近代之居士林、净业社,僧俗同修。三阶教有在家集团;禅者亦离律寺而别有禅院。净土不拒教而自行其要行,故易于普及。禅与三阶俱障教,故难行于北土;禅者仅续于北方,三阶教被禁于隋、唐而歇灭也。
   南北朝以政局对峙,南文北质之地域民性,因之以日形显著。影响及于佛教,则南方义学,多形上玄微之论,犹存两晋遗风。北方多精辨名相,不及南方之玄通。故北方判教,自光统初判因缘,假名,不真,真四宗以来,并约义理之浅深作论。不以空为了义,而自名所宗者曰真宗、常宗、显实宗等。彼南方之「玄章」、「玄义」,宗一经一论而抉发幽微,在北方则名为「义章」,乃法义之类辑也。言实行,则南重义学,不如北方之重禅。言佛教与中国固有之学术,则南土佛近于道,儒不足言,有则亦不脱玄思。北方儒与道近,佛教常为所抑。然北土儒者,如北齐颜之推之「归心篇」,隋王通之「中说」,亦多倾向儒、佛之调和。佛教与儒、道之争,南多理诤,如范缜『神灭论』之诤,顾欢『夷夏论』之诤,及三教本末、神形、因果等诤辩;北则力斗。解行玄质之南北不同如此,与两晋迥乎异矣。
   统观南北朝佛教之思想,特色在从空入中(妙有)。南方承性空之绪,竞以真常为归。其学凡四变,即罗什门下之次第代兴。故南方佛教,即性空之真常化,天台为能综其成。因空以显中,故『成论』小空为之助。空有空假名、不空假名、假名空三宗,中有圆、别,大体为论,可曰真空妙有系。北方性空基薄,多弘真常而说唯心。依妙有说唯心,故『□昙』小有为之助。心虽有真妄之诤,大体为论,可曰真常唯心系。然时唯心一系,厚植其根柢而未熟,此一大任务,尚待唐贤首为之完成也。南融性空而拒唯心,北弘唯心而略性空;虽性空与唯心异,但同倾向于真常。其所以同归于此者,则以当佛元七、八世纪间,中南印之大乘学者,适应梵文学复兴之运,自性空而转入真常,说「如来常住实不空」。此真常有与心性本净之说合,而真常唯心之义立。继此而起者,约晋、宋之交,西北印之瑜伽者,出自一切有而撷取真常唯心之说,无着师资成立虚妄唯识论。真妄二系,同以唯心鸣于时。然真心系以经为本,详于真常;妄心系以论为本,详于唯识。二大唯心论,立义不同而又常相参杂。从根本性空大乘中,二流分化,般若龙树学为之一时中落。以印度唯心论之发扬,反映于中国,即昙无谶、求那跋陀罗、菩提流支、勒那摩提、真谛等,先后挟『涅盘』、『胜□』、『楞伽』、『法鼓』、『地论』、『摄论』诸唯心典籍,潮涌东来。爱有恶空,喜新厌旧,既人之常情;又以中国佛教源自印度,国人每以西僧之见解为归,此所以性空之说衰而妙有之说张也。然我国南土学者,特与性空有缘,故见于中国佛教界者,与印度小异,非两大唯心论之对峙,而为真空妙有(性空之真常)、真常唯心(唯心之真常)二流之分化也。
   六 中原佛教之隆盛
   隋一天下(五八九),不久而入于唐,仍一统之局,国运昌隆,与西汉媲美。玄宗天宝十四年(七五五),有安史之乱。武宗会昌五年(八四五),佛教之法难起。晚唐衰乱,北方五代递兴,周世宗显德二年(九五五),中原佛教又受摧残。宋太祖立(九六0),中国乃归统一。此三百七十年中,佛教承统一之运,以政治之界域不存,南北为相互之交流。隋唐政治,以北统南,而学术则北为南化;故当时佛教,初虽北盛南衰,不久即南方佛教日见发扬,且凌驾北方而上之。
   且言北方。隋代复兴佛法,常召禅师名德入京。其初,『十地』、『摄论』学者,多入关弘法,为北朝佛教之嗣续。南方三论、天台名德,次亦奉召入关,南北之关涉渐深。时关中亦有传译,如那连提耶舍、□那崛多、达摩笈多等。及唐初,波罗颇迦罗三藏,于高祖、太宗时(六二六──六三三),译出『般若灯论』、『大乘庄严经论』。玄奘法师东还(六四五),佛教界引起轩然大波,虚妄唯识之学说,独步一时,中国固有之佛教,为之减色焉。先,奘师学真谛之『摄论』、『俱舍』及旧译『□昙』,多有所滞;且闻有弥勒『十七地论』未之东来。慨经论之未全,蕴众疑而莫决,乃奋志西游(贞观元年──六二七)。历十七年,饱学博闻而归。译经长安,朝野景仰,集诸方学德以组译场,所出千三百余卷;我国译经数量之多者,斯为第一。宗护法唯识学,斥流支、真谛传之无着、世亲义多讹;于弘传世亲学,有胜于地、摄二家;唯微嫌偏滞,无以见印度唯心大乘流变之全。奘又继真谛重译『俱舍』,又出□昙五足、『大□婆沙』、『顺正理』、『显宗』诸小乘论,于是法相唯识之学,盛极一时。玄奘逝于麟德元年(六六四),门下三千,达者七十。其中,普光、神泰传『俱舍』,窥基、圆测传『唯识』。基于后世传为正统,述记疏着甚广,多精博之作,高宗永淳元年(六八二)卒。其学一传慧沼,再传智周、义忠、如理、道邑等,继行于武后、玄宗之世,安史乱后乃衰。盖奘传之唯识法相,不仅名相纷繁,重解略行,非华人所好;且以立「缘起不空」、「赖耶唯妄」、「渐历阶位」、「三乘究竟」、「阐提无性」诸说,率违反真空妙有(南)、真常唯心(北)固有之学统。且又译清辨『掌珍论』,资以评破性空;其门人且阻那提三藏译性空论,手段暴拙,为道宣等不满。糅『成唯识论』,以乱西方诸家之面目,资以斥地、摄诸师。以亲传西方真义为藉口,大有统一教界之雄心。终以传统学者之且摄且破,西来大德之日有异闻;台、贤、禅兴,奘学遂无以行世。即其大量之传译,虽颇称精确,而流通于中国佛教者,百不及一,其法运亦可悲矣。
   继奘师而起,与奘学同源异流而力与颉颃者,贤首法藏之弘『华严』也。法藏齿辈后于奘师(六四三──七一二),青年志学之时,传曾参加奘师译场,以不满妄心唯识,乃别承地论系而宗『华严』。昔隋文帝诏名德入关,如慧远、洪遵,均为慧光再传,僧休为道宠弟子,昙迁出地论系而南融摄论,并弘真常唯心之学。此系学者,除讲学京邑外,多有栖隐终南山者,法藏之学即出此中至相寺智俨也。智俨得法于杜顺,问学于至相寺智正,智正乃承慧光系之地论师。法藏承其学,深不满于时行奘传之说,因于当时之足与奘传抗衡者,莫不提掖之;于『楞伽』、『密严』、『起信』、『法界无差别』诸真常经论,均为推弘,于传承真常学之译师,皆与发生关系。日照(高宗仪凤初来华──六七六)译『密严』,藏为之疏。且从问性空之学,著『十二门论宗致义记』,传印度中观家智光之三时判教,以抗奘传『深密经』之三时,因有所谓「新三论宗」,为华严家附习法门。提云般若(武后永昌元年──六八九来华)出『法界无差别论』,藏为之疏。参助实叉难陀(武后证圣元年来华──六九四)八十『华严』、七卷『楞伽』之翻译,作『华严探玄记』及唐本『楞伽玄义』。菩提留志(武后长寿元年来华──六九三)编译『大宝积经』,藏亦参预其事。武后一朝之译师,类皆真常学者,法藏遍为参问,且于间激扬其波。时南方真空妙有之学,亦流入北方。法藏乃立本于真常唯心之学统,综古传今说,北有南空而贯摄之,集北学之大成。藏之学,以「因该果海,果彻因源」之圆常法界心为本。以空有、真妄、理事等,悉为相夺相成交遍融摄而无碍者;明法法互涉,相即相入、重重无尽而事事无碍之法界缘起。较之天台,以输入日多,故关涉尤广。然究以学出唯心,于心色之间犹有所偏重;流涉法相,不免繁滞;其灵通玄远,有不逮学出性空之天台者也。
   远自『地论』初翻,北土即奠定真常唯心之学统。摄论宗来而赖耶说真妄和合;玄奘来而赖耶唯妄;至法藏乃贯摄而叙其浅深,判小、始、终、顿、圆五教,导归于真妄交融,凡圣不二之真常唯心论。北土之学,至此大成。其地位与南土智者等;法藏之含摄性空义,犹智者之融化唯心义;贤首宗盛而纯妄识之学衰,亦犹天台宗立而纯性空之说衰。且性空唯名及虚妄唯识之学,被判为「通」「始」之教,其地位亦相等。至此,真空妙有、真常唯心之真常论者,独行于中国矣。
  真常─┐ ┌真净心┬流支系
  ├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┐│ └┐
  └─南土之真空妙有论 见前 ││ ┌真谛系
  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┘ │ ││ │
  : 两晋之性空──┬──────┘ ┌────┘├虚妄心┤
  : └………北土之真常唯心论────┤ └玄奘系
  └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┐ │ │
  唯心─┴──┘ └圆常心─贤首系
 北土重行之学派,自三阶教被禁而禅宗南行,唯净土宗盛行。别有律宗之成立,密教之输入,合而言之,则有三焉。持名念佛往生净土之说,昙鸾唱之。唐初,道绰慕其行,著「安乐集」。传之光明寺善导,导卒于高宗永隆二年(六八一),此前三十余年为其弘化时期。导着「观经四帖疏」,反对真谛摄论家「别时意趣」之判,念佛「唯愿无行」之说,盛唱散善持名,不必禅观即可往生。主极乐报土、弥陀真身,以抗化土应身之论,乃他力论之极端者。弟子怀感继承之;略后之承远、法照(皆玄宗时人)、少康(德宗时),皆其伦也。此宗初即为引摄初机之方便,风从者以虔信为重,不以禅慧称,姑以导俗而已!
   南山道宣律师,颇治佛教掌故,编有『续高僧传』、『广弘明集』、『大唐内典录』等,唯后世则以四分律宗初祖视之。『四分律』出小乘上座分别说系法藏部,初即不严拒大乘。唐法砺等虽判为小乘,然此律元匠慧光早云是大乘。道宣折衷之,谓教本小乘,义通大乘,立五义分通之说,后世遵为定论。昔姚秦佛陀耶舍译出后,未之流行。北土慧光研习弘传之,即与唯心大乘结不解缘,因唯心论之盛行而盛行。传至唐初,分流为三派,然宗『成实』之相部,宗『俱舍』之东塔,均以义偏小乘,不为此土根机所尚(前此青眼律师『十诵律』之所以已弘而不永,与后此义净新有部律之备译而不传,亦以此也)。道宣以赖耶种子为戒体,导『四分律』以回小入大,自为判教,具宗派规模,乃得契机而专弘于世。宣曾参加奘师译场,宜南山律之附唯识以立宗。然中国之言律者,于精严自律有可取,于实现和乐清净之僧制,则殊少成就。且以融通诸部,亦几乎以义学视之矣。
   玄宗之世,开元三密师相继而东来,中国始有较完备之密教。密教为印度佛教之后期,本于真常唯心之理论,融合婆罗门教「多神」「祭祀」「神秘」诸特质所演成者。昔东晋帛尸黎密多等所传甚略,未为学者所重,密教之特色亦未显。隋世□那崛多,所传渐广。义净东还,颇致称崇。及玄宗开元四年(七一六)善无畏来,出『大日经』,传胎藏界于一行。后五年,金刚智偕不空来,译『金刚顶经』,傅金刚界。不空复于开元二十九年航海西行,天宝五年(七四六)返,再输密典,所出百余部,卒于代宗大历五年(七七0),门人惠果等继续传播。然唐代之密教,犹系密教前期,最后之无上瑜伽则未及传译。密教重于事相,于诵咒、结印、观想──三密行并重。言学理,则本为真常论者,故传来中国,即为两大真常论者所接受。一行之疏传『大日经』义,以天台圆教义释之;不空则依华严圆义作解。及其流入日本,因有台密、东密之分。
   凡此北方佛教真常唯心论之完成,净土、戒律、秘密三派之发达卓然成宗,悉安史之乱以前事也。唐代至此而衰,北方传统之佛教亦至此而衰;南学日渐掩盖北学,北学不得不有资于南学而持续,南北趋于融洽,南学日见其光大矣。
   七 新佛教之成长
   隋唐五代之南方佛教,凡三变:初凡一百七十年,即安史之乱以前(五八九──七五五)。初以炀帝多住扬都,故得终隋之世,三论、天台弘化弥广。及唐,以政治重心北在关洛,故南方义学,虽三论盛行,而因循旧说,日失生气,于是重义学之都市佛教衰,而重禅之山林佛教兴,北方则转为义学之渊薮也。考南方禅风,齐粱盖寡,迨三论行而禅风渐振。初,「摄山僧诠,受业朗公,玄旨所明,唯存中观。自非心会析理,何能契此清言?而顿迹幽林,禅味相得」。止观诠之教曰:「此法精妙,识者能行,无使出房,辄有开示。故经云:计我见者莫说此经,深乐法者不为多说。良由药病有以,不可徒行」。三论宗之即教成行,初非名相之学。虽兴皇、长干「放言」外宏,而栖霞「得意布」,则「誓不讲说,护持为务」。历访北土可、思、邈禅师,相与为兼忘之友。末以「邈引恭禅师建立摄山栖霞寺,结净练众,江表所推」,时陈至德中也。陈光大年,慧思师资南下:思住南岳,智□东下入天台,慧璀、慧成住枝江,南岳师资并兼弘禅慧。北土达摩、慧可之禅,承南土禅风日启义学日衰之运,继踵南下,乃应时而兴。传三祖僧璨,因周武法难(五七四)而南,四祖道信见之于舒城皖公山。信(约弘法于六二0──六五一)常住蕲州黄梅。传说曾东去金陵牛头山度法融。五祖弘忍住黄梅东山(约弘法于六五二──六七五),门下有神秀,移住荆襄,终且入京洛(弘法期在六九0──七0六)。六祖慧能(弘化于六六七──七一三),引之南下韶州曹溪,卓拔于诸家,天下之言禅者,乃群以「曹溪」为口实焉。六祖门人荷泽神会(约七二0──七六一),于洛阳大行禅法,著『显宗记』,指神秀为渐,慧能为顿,乃有南顿北渐之分。「普寂之门盈而后虚」,乃为北禅所谤,敕「移住均部,徙荆州」。安史乱后,神会又复北上而行其道。然慧能门下,别有怀让于湖南南岳(七一三──七四四),行思于江西青原(卒于七四0年),大阐六祖之道。蕴之深而蓄之厚,辉光法界,非神秀、神会禅之可及也。
   达摩禅之渐移而南,即与般若、三论结不解缘:念摩诃般若波罗蜜也──贼围吉州城四十余日,道信令「但念般若」;慧能及神会,亦曾令正念摩诃般若。持『金刚般若经』也──慧能「闻诵金刚般若」,询知「从蕲州黄梅冯茂山忍禅师劝持此经」。说一行三昧也──出于粱曼陀罗仙译之『文殊般若』,道信之『入道方便门』有之,六祖『坛经』亦有之。三论学者之风从也──岳岳善伏,初从慧璧受「四经三论」,金陵牛头山法融,初从「三论之匠」茅山明法师学,并转从道信受法;虎丘山僧瑗,从常乐寺聪学三论,后改宗牛头;法冲初学于三论师慧□,后乃改从南天竺一乘宗。或称南禅为「提婆宗」也。凡此,悉见南禅与般若、三论师之相关。三论宗之「适化无方」,「开道为宗」,「遍呵自心」,确与南禅之风默契。达摩禅以『楞伽』印心,本为真常唯心之禅。及其南下,虽弘忍犹欲绘壁作楞伽变相,而实时地因缘,为般若及三论所融,已渐异从来之学。即此真常唯心之妙有,融贯真空,禅风乃至曹溪而焕然一新。南宗为真常唯心论,圭峰判为「直显心性」宗,确而可信。慧能之说曰:「汝等诸人自心是佛,更莫狐疑」!而「若欲求佛,即心是佛;若欲会道,无心是道」,尤明示此宗。南岳得马祖而道弘,马祖谓「各信自心是佛,此心即是佛心」;又以『楞伽经』为「佛语心为宗,无门为法门」。此所以马祖门人大梅法常谓「任汝非心非佛,我只管即心即佛」;东寺如会则「自大寂「马祖)去世,常患门徒以即心即佛之谭,诵忆不已」。青原得石头而道行,石头亦谓「吾之法门,先佛传授,不论禅定精进,唯达佛之知见,即心即佛。……当知自己心灵,体离断常,性非垢净,湛然圆满。……汝能知之,无所不备」。其底里同一真常唯心,而禅风流别不同者,纯为时地因缘。泛观禅风,四祖下牛头一脉,弘化于江、浙,金陵为南方文化重心,即受般若三论之影响特深。侧重「非心非佛」,圭峰判之为「泯绝无寄宗」也。五祖下神秀一门,化行京洛,即多承『楞伽』之旧统,主「净除自心现流,渐而非顿」,圭峰判之为「息妄修心宗」也。继之,荷泽神会唱顿禅于京洛,然「直显心性」,微嫌拘泥。故神会答六祖以「是诸佛之本源,神会之佛性」,被讥为知解宗徒。圭峰出其门下:说「知之一字,众妙之门」,南方以「众祸之门」调之。独湘、赣中心之南岳、青原,不偏吴越,不偏京洛,于真心真空,能不落两边,中道不住。故或说「即心即佛」,或说「非心非佛」,或说「不是心、不是佛、不是物」:「三点如流水,曲似刈禾镰」,临机妙用,纵夺自如,不将一法示人,即一切法以为药用。道信、弘忍、慧能等,导真心禅以入般若之流:以般若烈火,扫封执而荡名相,直观于真常妙有之本来。自心即寂即照,即唯心而唯实。夫涅盘佛性,绝相离言,「直得三世诸佛,口挂壁上」,如之何说真说妄、说心说物?实有待于般若之融冶。然待是说非,是去非息,则真常本净,既不用外求,亦不落造作;苟能领宗会意,当下即是。其禅风以融般若三论之意,故即遮遣便是表显,说即心即佛,犹是「黄叶止小儿啼」。轻禅坐而重慧悟,昔谓「凝住壁观」,今则「磨砖不能成镜,坐禅岂得作佛」?「道在心悟,岂由坐耶」?昔谓「藉教悟宗」,今则教相名言是分外事,其极至于「不立文字」。昔须「顺物」「护嫌」,今则临机大用,适化则宜,浸假而「呵佛骂祖」、「斩猫杀蛇」无非是道。反观化行北土之神秀辈,适化真常唯心之故乡,资持『楞伽』,修习壁观,为帝王所崇,而终不能越江南一步,且以滞相渐悟见斥,绝传于安史之后。然则南禅之光大,其故盖显然可知矣。「即心是佛」,以北方之真常唯心为体质;「无心为道」,以南方之妙有真空为庄严。本精严笃实之北方精神,融高简空灵之南方风味,适时而起,乃能使天下学者输心以从。
   达摩禅行于南土,得曹溪而其道大行,焕然一新,然论其宗本,犹是达摩之道。寻达摩所传入道之门,「理入」为本,首在发明众生真净本然之心性。「行入」则本此性净之玄悟,鉴照于动静语默之间。举心应事,「与道无违」,不为怨苦、幸乐、欲求所转──即报怨行、随缘行、无所求行。如迷心逐物,即成怨憎会苦、爱别离苦、求不得苦矣。若息心忘缘,则是「称法」之行。达摩之道,以慧悟导行;南宗之「唯论明心见性」,「贵子眼正,不说子行履」,实师此意。凝住壁观,资以为入理之门,意在悟而不在静。神秀之门,以坐禅为教,或不免失意,宜南禅斥之。以理入为门,悟众生同一真性;一往而论,并称顿悟。其深悟玄微者,语默动静,无不「冥顺于法」;不见一法出法性外,此中有何阶级?『楞伽』曰:「无所有何次」?以此,南宗主顿悟顿修。彼主历别修证者,盖是理事未融,悟之不彻,因目为渐悟。石头『参同契』曰:「人根有利钝,道无南北祖」,其言是也。达摩之「楞伽」印心,「以忘言忘念无得正观为宗」。「藉教悟宗」者,领宗会意,得意则忘言,本非章句名相之学。法冲谓「言说已□,舒之在纸,□之甚矣」。此所以「魏境文学,多不齿之」。是则南宗之薄名相,实承北土之绪;而北方楞伽师资之文记纷陈,转非达摩之本矣。道入南方,融冶于真空,时节因缘,禅风不无特色,然不得以新创或别祧视之。
   慧能开百世之风,为唐宋来佛教所宗归。论其天竺之源,本诸达摩;论其流行于中国,则上承北土。南土本真空以融妙有,北方本真常而阐唯心:此两大学统,相参杂而究异其致。以此论南禅,则虽曰兼冶南风,而不失真常唯心之本,乃北学大成于南方,非自南朝学统中来。昔道安、慧远之门,博洽多闻,玄思卓拔,教观相资,幽居恬淡,有高士之操。南朝佛教承其风范,摄岭、天台为能继其美。北土义学,引以为典则而玄思不及,贤首差近之。持此以观南禅,则迥乎异矣。禅者朴质,非博雅多闻;彼文采斐然,词章可观,而此则代以语录。禅者妙悟,道自家胸中物,非玄思卓拔之谓。禅者自居宗门,直探自心,不随文教,非教观相资。禅者头陀精进如田舍郎,非幽居恬淡之高士。是知慧能之禅风,绝非庐山之旧也。彼上承汉、魏之两晋佛教,以中原扰攘,日以南行;名僧硕德,率中原之秀,受玄学之熏染极深,道安、慧远之风得诸此。中原以士族南行,民情渐朴,义解虽不及南方而笃行过之。若禅、净土、普法,凡此以笃行为宗而着特色者,并孕育于北方。达摩之禅,盖亦陶冶于笃行风尚中者。北土稍嫌板滞,「摩法虚宗」,未能光阐。一旦道入南方,化行于湘、赣、闽、粤之山地,民情朴质而敏悟,其道乃如日中天。若以慧能之禅,承安远之绪,视为中国佛教一贯之统,失之远矣!
   次会昌灭法以前,其间凡九十年(七五六──八四五)。天宝乱后,南方之禅大弘;虽仍以湘、赣为中心,而影响颇及于北方。六祖门下之荷泽神会,南阳慧忠(肃宗时入京──七六0顷);南岳怀让门下马祖弟子怀晖及惟宽(宪宗时──八一0顷),并奉诏入京。其化行北土者,亦不乏其人。于此时,义学之昌明,亦有可言者。天台宗自章安以后,门庭式微,远不如三论。历百年,始得荆溪湛然复振之。湛然吴人,生于睿宗景云二年(七一一),师左溪玄朗,慨然以天台之中兴自任(卒于德宗建中三年──七八三)。于智者著述,均为疏注;对北方盛弘之真常唯心论,能用以立自破他。天台为教观双具之学,故于当时离教之南禅,间致抨击。于玄奘之唯识宗,作『法华五百问」以难破之。于贤首之华严宗,于所作『金刚□」等亦有所批评。于「无情有性」,「性具善恶」诸义,均特为发挥。表彰天台之胜义,智者之学,藉以弘传后世。以南方禅学及天台之弘通,集北学大成之华严宗,亦一时中兴。华严初不如天台之久衰,唯法藏弟子慧苑颇变师说,清凉澄观起以正之。观,越州山阴人。生于天宝初年,卒宪宗元和间,弘法于德宗之世。年齿后荆溪二、三十年,且曾从之习天台止观(大历十年──七七五)。澄观兼综博学(如相部、南山之律;金陵玄璧、剡溪慧量之三论;荆溪之天台;南北之禅理,无不综习。从杭天竺法诜习『华严』,因服膺贤首宗。后游五台、峨嵋,礼文殊、普贤,再还五台山,作『华严经大疏钞』(七八四──七八八)。后奉德宗召入京,参预四十『华严』之译场(般若三藏于贞元十一年──七九五出),力阐贤首宗义于西京。然以参学南方,颇融南学。说「性恶不断」有取于天台;责慧苑而崇贤首,则有见南方顿禅之盛行,不能忽视或拒绝之也。其弟子圭峰宗密,更进而唱「禅教一致」,为『圆觉经』作疏,弥见南禅之宏伟,影响北方之深而切也。武后之世,传般刺密帝译『楞严经』,房融曾为润色;或曰房融作也。后有佛陀多罗出『圆觉经』;或曰禅者作。二经并于奢摩他、三摩钵底外,别立禅那为第三,义理亦相通。此二经与『起信论』为华严家所宗奉;台、禅二家亦重之,为此后中国佛教之要典。荆溪之兴天台,多扶智者本义。清凉、圭峰,则于天台之圆,南禅之顿,不能不变本以相从。虽融会更多,而已成南主北从之势矣。
   自会昌法难至五代,为第三期,凡一百十余年(八四六──九六0)。会昌以前,南禅犹偏弘于长江诸省;中原两京,多为唯识、贤首二宗之化区。逮唐武法难起,遍及南北,北方之义学遭毁尤甚。独南方之禅者,简默无资于典籍,林间水边均可以参证;能远祸,因得仅存而独弘。且以禅者本头陀苦行,辟野开荒,行水担柴以自食其力,无待于信施。适应环境,足以生存,而况禅道之高简笃行,能总贯南北之学要乎?禅宗要义,不外体般若遣相之旨,以禅之直观,证会事事物物常住本净之真相。然以不依典籍,全赖师承。融练陶冶于寻常行事应对间,故传授者之行为性格,大足以影响一切。即因其教导之作风不同,而派别生焉。唐武宗时,灵佑禅师承百丈之法,设化潭洲大沩山,于宣宗大中七年(八五三)卒。传袁州仰山慧寂「卒于昭宗大顺元年──八九0),是为沩仰宗之祖。仅三、四传而绝,为五家宗派之最早者,所化偏于湘省。其禅风「方圆默契」,师资济美,所谓「父慈子孝,上令下从」也。有九十七圆相,南阳忠国师(六祖门人)以授耽源,耽源传仰山,为一宗特色。次则义玄禅师,与沩山同源百丈,经黄蘖希运而至于玄,成临济宗。玄为曹州南华人,得法后北上镇州,居临济院,卒于懿宗咸通八年(八六七),为南禅广行北土之始。其禅风,以「棒喝」见称,峻烈莫甚。于五家中传灯最盛,至北宋,且分流为杨歧、黄龙二派。与临济义玄同时,有良价禅师。其师承与沩仰、临济别系,乃自曹溪能、青原思、石头迁、药山俨、云岩晟相传而至价。价居江西瑞州洞山,门下本寂居曹山(在江西临川),道膺居云居(在江西南昌),皆晚唐人(洞山卒于懿宗咸通十年──八六九,曹山云居同卒于昭宗天复元年──九0一),是为曹洞宗。其禅风回互丁宁,亲切绵密。有「宝镜三昧」,以重离明悟境,颇重传授。曹山一脉断,赖云居门下单传,仅免于绝,后至南宋而兴。是三家,皆起于晚唐;余云门、法眼二宗,则起于五代。先于南岳怀让下出马祖道一,道一下分二支:一为百丈怀海流而为沩仰、临济,已如上述。一为天皇道悟,经龙潭崇信、德山宣监而至雪峰义存,居闽川(卒于九0八)。文偃禅师得法于义存,南居龙州云门山,大开化业,为南汉主所重,卒于五代之末(九五0),是为云门宗。其禅风,如奔流突止,颇为急切,盖有承于德山遗范也。初唯化行于粤,后渐北来江、浙。北宋时,入汴京与义学僧竞弘,盛极一时。五宗之中,法眼最后起,与云门同出雪峰,经玄沙师备,地藏桂琛而至清凉文益,为此宗开祖。居金陵,南唐王李升重之,卒后谥号法眼,因以名宗。其禅风先缓后激,古称巧便。一传天台德韶,再传永明延寿(卒于宋太祖开宝八年──九七五),著『宗镜录」百卷,导唯识、贤首、天台教以归宗,集禅理之大成。又以禅融净,开后代禅净一致之风。其法嗣早绝此土,转繁衍于高丽。凡此五家,悉出南岳、青原下,为后代禅者之所谓正统,论禅者尚之矣。勃起于晚唐、五代之间,睥睨法界,大有禅宗以外无佛教之概。昔晋之衰,五胡乱而佛教南;今则以唐之衰,五代乱而佛教北。自后,佛教中心常在南方,北方已不复有为。然南方佛教,亦日以颓矣。
   八 南北东西与中华
   隋唐五代三百七十年之佛教,南北异势。关洛中心之北方佛教,固承北学因隋、唐统一而大成者;然印度新新不断之输入,亦有以致之。盖当佛元十世纪,印度佛教界空有共诤:唯识如安慧、陈那、护法,中观如清辨、月称、静命。不特唯识与中观诤,性空与不空诤,而中观、唯识,亦常自相诤论。影响及于中国,如玄奘之译『掌珍论』,奘门之阻那提三藏译性空论,是唯识与中观之诤。如玄奘糅译『成唯识论』,难破流支、真谛之学;法藏助日照译『密严』,助实叉难陀译『楞伽』等,传房融润译『楞严』,是并唯心论之自相诤论。日照三藏之传智光三时教,则真心者借性空以抑妄识也。在印度,性空唯识共诤于真常唯心日盛之秋,性空滥于真常,唯识入于唯心,乃完成真常唯心之大流。融真俗内外邪正,密教乃起而统一法界。影响及中国,则玄奘之唯识,虽以破性空,难真心而突起,然译籍之不断输入,固无一非真常唯心论者,真常唯心论之贤首宗,因代奘学而大成。开元三密师之来,密风大炽,则亦如奘传唯识学之直承印度佛教而自成一宗者。长观昙无谶之译『涅盘』,乃至不空之译密典,即足以见印度后期佛教流变之概。北学自此而衰,此与西方佛教之衰落有关,尤与北中国之衰落有关。唐代,先之以浮文,继之以兵革,中原残破已极。条理严密之北方佛教,乃日见衰颓。且以无着、世亲系之唯识,严密而过于繁琐;其传来中国,又未尝消化融通,未能于中国学术界生根。不如贤首家之有取于南学,尽力于儒、道思想之融通简别,犹得传续至今。时北方笃行之教,非净土即秘密,渴仰他力之呵护,以求福乐庄严,宜其无以挽此颓运也。
   南方佛教则反是,禅者不随中国政治之兴衰而兴衰,不以印度佛教之没落而没落;本其自得于佛法者,开辟新园地,深耕厚植,收获丰盈,为中国佛教放一异彩,与台、贤并称。初以北方士族南下而创开之南朝文物,贵族之臭味重,于传统文化有素养,而失之不务实际,玄虚骄侈。相应于此之南朝佛教,类玄思深远而笃行精神不足。隋一天下,南方之士族尽,有文化素养者流落民间,后进民族乃受文化之陶冶而兴。时长江下游,多南朝遗风,文化之素养高,竞趋于词章仕宦。湘、赣、闽、粤、浙东山地,犹在文化渐启。北宋之岭南,犹鲜习举业;韩愈谓闽人举进士,自欧阳詹始。是则天宝至五代之世,东南山地,文化犹陋。于此时,达摩禅自北而南,化洽边荒,乃创开「南方宗旨」。南禅之兴,固有资于融冶真空;而佛化此新进南方民族,普及农工,引起佛教之革新,则所关尤切。考六祖以下号为南禅正统之著名禅匠,其生地与化区,十九在南方山地。
  (人名) (生地) (化区)
  曹溪慧能 新州始兴──今广东始兴 韶 州──今广东曲江
  南岳怀让 金 州──陕西安康 南 岳──湖南南岳
  青原行思 吉州安城──江西吉安 吉州庐陵──江西吉水
  马祖道一 汉州什邡──四川什邡 抚州临川──江西临川
  石头希迁 端州高要──广东高要 南 岳──湖南南岳
  百丈怀海 福州长乐──福建长乐 洪 州──江西南昌
  天皇道悟 婺州东阳──浙江东阳 荆 州──湖北江陵
  药山惟俨 绛州(潮阳出家)─山西新绛 澧州药山──湖 南
  黄蘖希运 闽─────福建闽侯 洪 州──江西南昌
  沩山灵佑 福州长溪──福 建 潭州沩山──湖南宁湘
  龙潭崇信 渚 宫──湖北江陵 澧州龙潭──湖 南
 
  云岩昙晟 锺陵建昌──江西南城 潭州云岩──湖 南
  临济义玄 曹 州──山东曹县 镇 州──河北正定
  仰山慧寂 韶州怀化──广 东 袁州仰山──江 西
  德山宣监 剑 南──四川西北 澧阳至德山─湖南澧县常德
  洞山良价 会 稽──浙江绍兴 筠州洞山──江西高安
  雪峰义存 泉州南安──福建南安 福州闽川──福建闽侯
  曹山本寂 泉州莆田──福建莆田 抚洲曹山──江西临川
  玄沙师备 福州闽县──福建闽侯 福州玄沙山─福建闽侯
  云门文偃 嘉 兴──浙江嘉兴 龙州云门山─广东乳源
  地藏桂琛 常 山──浙江常山 潭州漳浦──福建龙溪漳浦
  清凉文益 余 杭──浙江余杭 金 陵──南 京
 
   凡此诸德之可考见者,多出素族,如慧能担薪市售以养母,崇信为渚宫饼师儿。多不识字,不识字者,凡于固有文化缺乏了解者即是,不必目不识丁,如三峰讥密云不识字,密云非不能作文也。多童年入道而未尝历游于讲肆。以是,于中国文化及佛教传统之素养,颇嫌不足。彼等适应山林农村而展开之平民佛教,妙在能不为层积之文化堆所拘缚,直探佛道于自心;其弊则不能如达摩之「藉教悟宗」,甚且鄙视经论学术,讥识字者为「总作得盐铁判官」,讥读经者为「钻故纸驴年」,高唱「不立文字」。反之,其成为禅宗旁支之名匠,则多为学有素养者,如牛头法融「学通经史」;北宗神秀则「少亲儒业,博综多闻」。六祖门下之读书人,亦所传不盛,如荷泽神会之「传授五经,次寻老庄,后览汉书」;永嘉觉之精天台;印宗之讲『涅盘』。此朴质力行之大众佛教,凌驾博雅之学者而上之。于文风纤靡之中国,予以甚大之影响,导出两宋朴质谨严之理学。然禅者质而不文,漠视经论,不知虎豹之□,犹犬羊之□,本身日流于空疏,乃为后起文质彬彬之儒者所抑。衡以圣教,有可议焉。南禅学养不足,末流有狂放空疏之失,然当其盛世,禅者风格之雄健夭矫,虽「龙象蹴踏」,「天马行空」,曾不足喻其万一。禅者信「自心作佛」,「直下承当」;于本净心性之「妙用恒沙」,「本自具足」,确能见之切而信之笃。自信则自尊,乃有「大王莫被外国人缦」之说。悟者自心即佛,故「唯树法堂,不立佛殿」。不劳外求,宜其闻念佛声,饬人以水洗禅堂。真常之道,在平常日用间,于是乎呵斥神奇,如南阳忠责西天大耳三藏,谓「野狐精!他心通在什么处」,黄蘖呵蹑波僧云:「这自了汉,吾早知汝,当斫汝胫」。此若在流支、真谛门下,即何能如此。禅者以法化「务其宜」,故「别立禅居」;「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」;「斋粥随宜,务于节俭」。若印证于印度佛教,则禅者之风格,且凌驾从小向大(鸡胤部),从空入中(如世间乐见比丘)之先导者而过之。南禅以湘之南岳,赣之南昌、安吉为中心,或东南移而入闽、浙、粤北之山地,或西北向,自澧州渡江北上荆、襄、南阳而化行于河洛,作兴人才,陶铸贤圣,而后有自信、有理想,重道学、薄文章,谨严朴实而勇于革新之南中国精神郁然而兴,导达中华,为千年来国族生命之所系。此国族精神之新生,求之于八百年来(黄巾乱起至宋平北汉)之北方经学,南方玄学,并不可得,而唯得之于三百年来(自唐中宗至宋初)日见弘大之南禅。南禅之化行南国,是中国史上一等大事,何竟不为学者所重?岂不以儒者固蔽,禅者不文耶?总之,南禅得雄健精严淡泊笃行之佛教精神,自得于心,无累于物,源流浑浑,磅礴盈溢,虽病其学养不足,终不失为第一流之真常论者也。
   次论东西相通:隋唐之中国佛教,不愧为佛教第二祖国,为佛教之继承光大者。盖中国佛教至此,虽犹虚怀若谷,不断自印度输入,新创唯识及密宗。然台、贤之融贯,禅、净之简易,融冶中国精神之中国佛教,已确乎不拔,有非印度佛教所可及者。时以国运隆盛,东西大通,求法弘法,往来频繁。自中国承受佛法于印度言之,则西僧之来华弘法者,以实叉难陀、菩提留志、不空为着。『华严经』之再译、三译(『华严经』圆融广大庄严,所谓「不读华严,不知佛家富贵」,故与隋唐文明之兼综博洽,特相契合),秘密典之传入,则其译业之重要者。唐僧之西去求法而成就最大者,首推玄奘、义净。玄奘广译经论,大弘瑜伽、唯识、俱舍、因明,于此后之中国佛教,虽未能夺真常唯心者之席,而「唐僧取经」之深入人心,影响不为不大。作『大唐西域记』,尤为研究印度史地之希有要典也。自中国弘播佛法于世界言之,则尝西行于突厥,回纥,惜未能大通。文成公主下嫁(六四一)吐蕃──西藏,中国佛教随之而入。其中禅宗之传入,且尝一度为西藏佛教之宗。唯以西藏密迩印度,远隔中原,□译经典,多直取于印度;印度为佛教祖国,宜西藏佛学者有重印轻华之感。故唐祚渐衰,中国型之佛教,即为印度后期佛教所夺;然汉藏之关涉,始终以佛教维系其间。又玄奘之西去印度,见重于那烂陀寺。传说曾转译『起信论』为梵文,作『制恶见论』及『会宗论』,于曲女城立义十八日,竟无敢责难者:中国学者之在印度,已不限于承受,足以见中国佛教之盛矣。然中国佛教之西行,不如东化之有成就。佛教东行,初见于东晋之末。粱武时,三韩佛教渐行。唐兴,新罗、日本之学僧,远来游学,于我国大乘八宗,小乘二宗,并承受而还化于彼邦。日、韩文明之大启,佛教与有力焉。时东僧来学,政府多予以方便。(渤海建国于高宗时,亦大有佛法)。华僧之东行弘法者亦多,如道□之□华严宗章疏,监真之传『四分律』及天台宗章疏去日本。就中,监真之东行,经十二年,遭大难六次而后达,为彼邦王臣所尊迎,锡「大和尚」之号。其勇于弘法之精诚,与玄奘之西行求法,实不相伯仲也。隋、唐之隆盛,承北朝之绪,融合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而冶于一炉;亦即汉武以来,扩大中华民族之国防边缘,文化视野,经无数之波折而到达融合成功。于此而为文化之联络,克尽融洽万邦之职者,允推佛教。当隋、唐之盛世,亦唯佛教文化之圆融贯摄,乃足以应其汪洋之量也。适应此不同民族文化之融合,佛教乃有四大名山之成立:普陀山之于日本(梁贞明中,日僧慧锷开山);九华山之于新罗(唐高宗时,新罗僧地藏开山);五台山之于北狄(五台久为名德所居。后宋太平兴国五年──九八0,往□邻大辽之五台山,造金银铜文殊像及万菩萨像,于五台重修十寺,并意在抚边);峨嵋山之于吐蕃、南诏:盖佛化中国之新四岳也。以中国佛教为中心之东西大通,为隋唐五代(宋代犹尔,唯规模渐小)佛教之特色。
   再论与中华固有文明之关涉:南方佛教,素与国族文化融洽相安,至唐代,且已适应朴实之南中国,直探释迦之本怀,创开南方宗旨,为未来新中国文化奠其根源。北方佛教则不无抑扬起伏之势,然隋、唐盛世,佛教固登峰造极而睥睨神州,儒、道卒莫可如何也。隋文帝受北周之禅,南灭陈、梁,拨纷乱而开一统,为佛化仁君。佛教之来中国,适东晋以下,政乱时荒,北方之佛教界,实有佛化致治之愿望。期得如阿育王者出,兴隆三宝,施行仁政,以登斯民于康乐。传为竺法护译之『申日经』(非也,应出苻姚之世)云:「我般涅盘千岁已后,经法且欲断绝,月光童子当出于秦国作圣君,受我经法,兴隆道化」。月光童子出世之预言,于北朝流行颇广;『首罗比丘见月光童子经』及『钵记经』,并记其事。月光本西竺德护长者子,而北中国之佛徒,乃托之以寄其佛化治国之宏图。隋文帝出,乃一慰佛徒之心,观隋世那连提耶舍之再译『德护(即申日)长者经」,乃曰:「此童子于阎浮提大隋国内作大国王,名曰大行」,可知之矣。文帝长养于尼寺,虔信圣教,自谓「我兴由佛法」。周武帝崩,即怂恿宣帝复法;及受禅,乃立僧统,度僧尼,修道场,写经造塔,力事振兴。开皇七年,诏高德六人入京弘教。文帝深受佛化,王室俭朴,能以身为天下则。秉佛教正法治世精神,施为仁政,德化于民。时高□等并深信佛法,君臣济美,宜其国计充实,民俗富阜,为治史者所艳称。惜乎炀帝为南风所染,不能济其美也!杨隋以「兴由佛法」,因以佛化佐治而薄儒文:开皇中,禁断文笔浮词;仁寿二年,诏减国子学生,留七十人,太学四门州县并废;道流更不足言。唐代隋兴,以道流伪言李耳为唐先祖,因特尊道教。其初颇思抑佛,然佛教理致深玄,教化普及,有其本身不可抗之力量,帝王亦仅能贬流一二抗辩之僧侣,以命令定三教之席次以尊道教而已。至于造寺,度僧,译经,则高祖以来,迄未尝有间。自玄奘回国(六四五),法运转盛,佛教有助于华戎混一之大帝国,殆已为政府所觉识。高宗颇崇佛,建慈恩寺、西明寺等,迎佛骨于禁内,镌八十五尺之卢舍那佛于洛阳石门山,至名其子为佛光(即中宗)。则天皇帝曾出家为尼,于佛教尤多弘护。则天以女人称帝,开中国史上空前绝后之奇迹,实佛教有以助成之。『大云经』有女王王阎浮之预言,法朗等因为之重译,菩提留志亦译『宝云经』以润饰之。颁『大云经』于天下,以明女帝之王中华,远符佛之预记。「天册金轮」之称,义取于此。则天帝移唐祚十五年,革庞大帝国之命,若烹小鲜。虽以继承问题不得解决,中宗复辟而唐祚复延,然当时亦无人议其篡逆。佛教之普及深入,获得高度之崇信,可于此见之。玄宗特重道教,然崇奉密宗不衰。迨唐政渐衰,元和以下,排佛之说渐张;至武宗,佛教乃为道流所谮而被毁。时佛教虽曰内因于僧尼之多,寺塔之盛,外缘于道流之谮谤;然武宗之时,天下僧尼二十六万余,以视周武灭法时之减三百万,其数并不过大。究其根原,则实为国势衰危所引起之排外运动也。国家贫弱,有感于壮丁及经济之不足,乃注目于佛教之财产及人口。且当国势阽危,学者多有怀古之情;佛法西来,乃为狭隘之国粹论者所嫉。武宗重事功以图存,故为道流所惑,下毁佛令,且废外来之一切新宗教。然唐武仅予佛教以重大之创伤,佛教卒不能毁,亦无补于帝国之危亡。不知晚唐衰乱,病在藩镇割据,宦官弄权,文士朋党,不在佛教。反之,中国文明之再建,卒由南禅导发之也。佛教经武宗之厄,当衰乱之运,已远非中唐之比。继以五代递兴,世乱如麻,中原残破,章疏多缺,人情萧索,佛教乃益陷衰微。周世宗不知崇本,徒急事功,显德二年(九五五)又下破佛之令。虽法难不及于南方,而北中国之佛教,已精华尽失。越五年,周禅于宋,佛教又复兴矣。
   唐代不以儒术致治,经学亦无光彩。其文士之不甘流于浮薄者,多倾心佛宗,如萧□、宋景、张说、裴休、梁肃、王维、白居易、柳宗元、李翱等。其自视为儒家而辟佛者,有一韩愈,然愈一词章仕宦之士耳,于儒学所见殊浅。初辟佛老,而一贬潮州,即与禅者大颠相往还,其后且以服金丹闻。初与弟子李翱约共辟佛,李翱见药山而归心,作『复性书』,为宋学开其先河,愈因有「翱且逃矣」之叹。「儒门淡泊,收拾不住」,隋唐学术,固以佛法为主流而百家共存者也。
   九 佛教在平流起落中
   宋受周禅,历元明至盛清,八百年之中国佛教,虽大体日衰而绵延不绝。其间,北宋一代(九六0──一一二六),佛教复兴,且将追中唐之盛。次自南宋以迄明之世宗「一一二七──一五六六),为中国佛教平淡晦昧之期。次自明穆宗至清乾隆(一五六七──一七九五),佛教又欣欣向荣,唯衰落过久,又不逮北宋之盛矣。
   宋太祖统一宇内,志兴文教,于佛教信奉颇笃。建国之年,即诏除周世破佛令。开宝四年(九七一),诏于益州雕大藏经,为我国全藏刻版之始。世局略定,印度译师又来,帝且资遣行勤等百余人往印求法(乾德三年──九六五);此土义学,亦应运而兴。宋初,梵僧来者颇多,其传译有名者,有天息灾、施护、法天(太宗时)、法护、日称(真宗时)诸人。华僧惟净等,奉诏习梵文,襄助译事,终且自行出经。综宋代所出,亦近千卷。时届印度佛教之末期,故所译繁碎,且以密典之传译为多。当时,依密坛设译场,遵仪轨为译制,秘密色彩甚浓。然以神秘欲乐之教,不合此土所好;作风平实高简之禅宗又极盛,故不能见重于时,且有译出而诏令毁禁之者。宋代传译,大抵承开元余绪,而影响则远不及也。时中国佛教犹能外播,西夏既六赐藏经,北辽法事亦盛,甚至有「辽以释衰」之评。海东学者犹多来学,唯不逮隋唐之盛耳。
   北宋复兴之佛教,唯台、贤、律、净四宗,禅宗则本自流行。余三论宗已绝;唯识法相之行于中原者,余光黯淡且息;秘密宗「但存法事」,如瑜伽焰口之类,已无登坛灌顶者。当时佛教,隐以南方为中心,五宗竞化,又隐分二流:一、以禅之笃行为主而助以贤首之教;二、以台之教学为主而助以律、净之行。亦即南方真空妙有(台)与真常唯心(禅)之两大流也。禅宗为晚唐来中国佛教之正统;北宋上承五代,传灯不息。五家宗派中,沩仰早绝,法眼衰微,曹洞单传而已。故「云门临济二宗,遂独盛于天下」。其时,云门尤人才辈出:雪窦重显之『颂古』,明教契嵩之『辅教编』、『传法正宗记』,佛国惟白之『续传灯录』,并著名于时。东坡所参之祖印居讷,云居了元,并出云门。折欧阳修、李泰伯辟佛者之心者,初传禅法于汴京者,即此云门禅匠。宋室南渡,云门之道遂微。临济宗于五代宋初,渐自冀、豫之间,移其重心于豫西,化行汝洛,左晋右楚而面中原。于仁宗时,分黄龙、杨歧二家。黄龙派多化行湘、赣,杨歧派则自宋室南渡,法嗣遍江南而大盛于江左。禅为真常唯心学,兴贤首宗本同源异流。禅之法眼宗,既有取于华严教意;贤之圭峰宗密,亦主教禅一致。迨宋初,贤首宗之复兴,亦得力于禅。仁宗时,长水子□(浙江嘉兴)初学『华严』于秀州洪敏,次参禅于琅□慧觉(临济宗),琅□嘱以「汝宗不振久矣,宜励志扶持以报佛恩」,因专弘『华严』,为『楞严』、『起信』作疏;门徒及千,以晋水净源为能继其志。净源住杭州慧因寺,高丽僧义天来质疑,携有『华严』诸书,贤首宗义乃得重光。此与天台章疏之还自高丽,情况相若。源研习弘扬,四方学者宗之,称为贤首中兴。然实依傍禅宗,维持余绪,不能有所发扬也。
   北宋佛教之复兴而差强人意者,天台之中兴也。五代时,钱氏据两浙,历代崇佛法。第七世忠懿王钱□(九四八──九七八),遣使致书高丽求取天台诸章疏;螺溪义寂(天台)得而研习之,智者之学,因以重光此土。寂传宝通义云(甬),再传四明知礼(甬),慈云遵式(杭)。当太宗真宗之世,斯学颇着弘扬,因有山家、山外之诤。山外者,出慈光志因门下(志因与螺溪义寂为同门)。
   引起此诤论者,为慈光晤恩及门人源清,再传之孤山智圆,梵天庆昭;螺溪下之学者,亦有人助之。其说判别事理,以心为本,以色为末。三千性相,事也;一念能具足,为三千诸法建立之所依者,理心也,色则不可言能具三千。于是见之于修证,则分别真妄,直以真如心为观。此盖远承荆溪来之融摄『起信』,深受真常唯心论之影响者。山家者,知礼承螺溪、宝云之学,得智者章疏而远推其本义,乃与慈光流所见不同。持心色平等论,同具三千,所谓「一色一香,无非中道」。法法即空即假即中,故于观行,即于介尔妄心下手,不用别求真心。此诤论也,辨难往复,延续数年,诚当时之大事。参与诤论者,皆学德兼优,著述弘富,略可拟于隋、唐。山外不数传而绝,知礼门下绵延至今,为台宗正统。天台为南朝学统之大成,精严博雅,教观并重,与北学之真常唯心本自不同。故当其复兴,既排山外杂于唯心之异计,亦与禅者有诤(延庆与天童诤,地方官且为之和解)。禅宗长于笃行,易为普及,唯末流多失之狂放不检,天台学者因扶戒律。然台学博洽深玄,普及为难,乃特弘礼忏、念佛以助之。仁宗时有允堪智圆,于南山律宗诸作,皆为之注,以『行事钞』、『会正记』为着。略后,灵芝元照(杭)继之,注南山三大部,以『行事钞资持记』见称。元照多引天台教义以释律;其翻刻『慈愍三藏文集』,明禅与教、律一致,亦与台宗学者之弘通念佛同。北宋律宗之应运中兴,盖助台而抑禅之狂放者也(因刻『慈愍集』,为禅者控之于有司)。四明下有南屏、广智、神照三家。神照一家,慕庐山之风,结白莲社,特弘念佛。广智家之圆辨道琛,人称其中兴四明之道,月结净土系念道场,不期而至者常万人。再传石芝宗晓,编『乐邦文类』,尤有名。此后台宗学者多兼弘念佛,不仅神照一家为然也。时莲社念佛之风,深入广被,不让禅宗。太宗时昭庆(杭)省常与宰相王旦等百三十人结莲社,比丘凡千数;仁宗时有汴京净严与宰相文彦博等结社念佛,僧俗预者十万,如此者非一。台家秉精深博雅之教学,严之以律行,趣之以净土,宛然东晋庐山之风也。智者有『法华三昧仪』、『方等三昧仪』,盖本五悔法而以之策导观行者。四明中兴,于此用力颇勤。真宗天禧元年(一0一七),四明结十僧修法华忏三年;复修大悲忏三年。其著作有『修忏要旨』,『金光明忏仪』,『大悲忏仪」。乾兴元年(一0二二),慈云遵式亦为国修忏,著『金光明护国道场仪』上之。念佛礼忏,乃与天台结不解缘。初唯以之自行共行;迨代平民礼忏念佛,乃变质而兴密宗末流之应教相合,为中国近代佛教之大病。
   南北两大学统,初以天台、贤首集其成。南重义学,北重实行。及北方佛教坠绪,乃一转而为天台与禅宗之抗衡。贤、密与津、净,隐为二流而离合其间,此北宋佛教之概也。北宋佛教犹有唐风,及徽宗惑于天师道,政和六年(一一一六)烧毁经像;宣和元年(一一一九)诏令道化佛教,使佛菩萨及僧尼皆从道教仪相。历一年余而复,影响不浅。后九年,金人执徽、钦二帝去而北宋亡。宋室南迁,国事日非,佛教亦转趋微弱矣。
   上自南宋,下迄晚明,佛教义学各宗,殊鲜名德,唯禅宗独弘。时沩仰、云门、法眼三宗已绝。临济黄龙派渐衰,杨歧派弘播日盛,因而进为正统,复临济本宗之称。杨歧再传五祖法演下,出佛监慧勤、佛眼清远、佛果克勤;当宋室南移之际,其道大弘。佛果克勤下,出虎丘绍隆、径山宗杲,以江浙为中心而流布诸方。元明之际,有高峰、中峰,犹能主持一代宗风,余则延续而已。微弱单传之曹洞宗,有芙蓉道楷者(入寂于徽宗重和元年──一一一八),值毁法之乱世,曾被逼易服而流于缁州,困苦备尝,然曹洞之道转得自此而行,「尤盛于河北」。宋、元之交,万松行秀为耶律楚材所崇信,受请作『从容录』,颇有名。其门人少室福裕,所弘尤广。时佛教全为禅宗领域,而禅宗又为临济、曹洞二家平分,有「临天下,曹半边」之称。曹洞自江西而移化于北方;临济则自北方而移化于江左,南北交流,相映成趣。湘、赣为禅宗故乡,然自曹洞北移,临济黄龙派又南化而不久,禅宗重心偏在江、浙,不免文弱,宜其非晚唐与北宋比也。
   南宋之初,以国用不给,佛教之处境稍苦,如绍兴十五年──一一四五,释道纳丁钱。二十一年,毁废寺以瞻学费。二十八年,籍佛像钟罄以铸钱。迨蒙古入主,佛教备受尊护。然时衰教惰,佛教无光彩可言,唯得帝王之护而屡次烧毁道经「宪宗五年至十八年──一二五五至一二八一);编清规而颁行天下;禅教共诤于帝前;此外则有喇嘛教之流入。元世祖未即位前,征西藏,乃信奉西藏之佛教──喇嘛教。识萨迦派僧□思巴。及践祚,封□思巴为国师,赐号大宝法王,以全藏为俸爵。□思巴为作蒙古新字,以译大藏经。泰定二年(一三二五),且为之立祠比孔子。此后萨迦派世为国师,袭其爵位,于是西藏开政教一致之局。西藏喇嘛于时挟秘密而入:王室佛事所费,占政费之泰半;秘密欲乐之道,秽乱宫禁;跋扈骄纵之弊,实从来所未有,卒以速胡元之亡。喇嘛之秘密教,虽受元室崇信,究以不洽国情,仅能行于宫帏官府之间。明太祖逐元而还我河山,严禁秘密教之流行,中国佛教及社会,赖以清净:可谓真能护国护教者!原西藏佛教,始于唐贞观中。以藏文译经,卓然自立,与华文佛教并峙。约唐武宗时,西藏佛教被毁,北宋初复兴。以元帝之特护萨迦派,政教合一,日见腐化。有宗喀巴者(一四一七──一四七八),扶戒律以节制神秘欲乐,重教学,渐入以纠正狂密之躐等。其道大弘,渐为西藏佛教正宗。然以神秘欲乐之道为究竟无上,则西藏各家所共信也。西藏之喇嘛教,初唯行于康、藏、青,至元而行于内外蒙,至清而流入东北。川、滇之西陲及冀、晋之北鄙,间亦有之。此在今日,喇嘛教亦中国佛教之一流,然今所不能详也。
   明太祖朱元璋,初出家为皇觉寺僧。登位后,力护佛教:禁密宗,立僧官,定考试,制度牒,选僧侣以侍诸王,刻藏经(南藏),分寺院为禅讲教三类,禅寺习禅,讲寺弘经,教寺应赴,现行僧寺制度略立于此。成祖永乐帝,于佛教亦力为护持,刻藏于北京(北藏),且自作『赞佛偈』、『金刚经解』以资弘通。此后,诸帝皆奉佛,武宗且通达梵语,自号大庆法王。唯世宗溺于道教,嘉靖元年(一五二二)毁宫中及京师佛寺,略见排抑。然平衍渐落之佛教,因此而渐见复兴矣。南宋至此,朝廷之保护极矣,元室纵容而明代则能监护扶掖之。然四百年来,若禅若教,仅能维持门风,形骸仅存。上也者流于隐逸,下也者趋于应赴,僧众自身不振,虽有外护,亦难望其有起色也。
   赵宋以来之中国佛教,虽有兴衰,大体在慢性衰落中。揆其主因,则受理学兴起影响,尤与国族之慢性衰落有关。唐初,达摩禅南下,深入江西中心之东南山地,创南禅,且北行其道于关、洛。陶冶启迪,而后有理学者出。宋代理学钜子之故乡,十九为四百年来南禅盘根错节开化之区。理学家之精神作风,无一不出于自信自尊、重质轻文、体道笃行、雄健精严之禅风。如程门师资之往返,有类参谒;居敬,穷理,明道统,有语录,亦类禅家。象山之即心即理,明其在我,一扫注疏之繁,唱六经为我注脚,则尤近矣。然理学家有取于禅而终离于禅而反辟佛者,一则承禅风之渐弊:禅之兴也,对治义学之弘盛而浮繁,适应南国民情之朴质。及晚唐以后,义学式微,南方已文事大启,形势全非。禅者为传统之「教外别传」、「不立文字」窠臼所缚,莫能自拔。质而不文者,闻儒道而惊谓同于祖道,于是乎三教合流。间涉文教者,多于词章世学有功,少究圣典。简易而不能深广,乃为儒者所乘。二则议及禅者之动机:彼斥佛教为自私,此以禅者顿入以求了悟,从自利入,乃有此误会,实则自利与自私不同。况中期之大乘,「菩萨但从大悲生」,从利他入。儒者不得以禅宗为佛教之一,即武断全佛教之出于自利也。三则鉴于国族之形势:就中国民族之大势而观,宋为晚唐衰乱以来之小安,北辽、西夏,边患可虑;金兴而仅保东南,元起而无以图存。于此国族衰落之气运中图生存,学者痛晚唐来之杂乱,乃诽薄隋、唐,进而轻秦、汉,憧憬于三代之隆,有理学家之应运而生。宋初,国运颇有望,廊庙多北人,虽力反唐弊,崇文抑武,强本弱末,而学术之文采词章,译经弘教,则犹有唐风。太祖、太宗、真宗之世,上下颇崇佛法。自澶渊之盟,渐感时难,南方人物之居廊庙者日多,于是华夷之辨,王霸之辨乃日张。士大夫之自觉,盖有得于南禅之陶冶,痛感现实,乃憧憬于复古更新,因之于佛教离心。然其初,虽有拒佛者,而推行新学新政之王荆公(曾舍金陵住宅为寺──一0七七),蜀派之大小苏,并归心于佛。洛学入佛而出于佛;及伊川被贬,程门弟子亦多归于禅:北宋学者犹儒佛同弘,相为表里也。迨徽宗毁佛,继以南渡,国事倍难,理学家更强化,朱、陆承洛学而大成之。宋儒承南兴北衰(对内)、南弱北强(对外)之机运,错综激汤,或狂或狷,率褊隘而不蹈大方。于政治,举秦、汉、隋、唐而薄之,远怀于三代:于学术,举老(统秦汉文明之盛者)佛(统隋唐文明之盛者)而辟之,支离于四书五经:不复能虚心论道,和衷为国矣。佛法颇受其影响;然禅为理学者精神之所出,高深普及,如之何能辟之?南方新进之儒,失之褊隘,卒无以挽救自北而来之噩运,终与禅宗同入慢性衰落之中。自元迄明,儒佛同维余绪而不坠。明儒之有成就者,有一王阳明,王学更近于禅,王学盛而晚明佛法又兴矣。于此平淡延续之时,禅僧多杰出而有功于事业:佐元世祖之刘秉忠,乃临济宗海云印简之弟子;佐明成祖之姚广孝,乃临济宗径山智及之弟子;明太祖亦为皇觉寺僧。秉忠官太保,斋居蔬食,终日澹然。广孝位少师,不再蓄发娶妻,并入世而不失禅者本色。姚广孝作『道余录』,驳程、朱之说;明太祖亦作『三教论』、『释道论』。理学家以实现三代王政为理想,自宋迄明,竟无成就,转不如禅者之雄浑阔达,心有主而善应现实也。
   明穆宗以来,佛教先以得王学之导而承其弊,受世宗之毁抑而激发自强之心。又以清顺治及雍正帝之参禅有得,为之弘护,是故晚明至盛清,佛教颇有起色。时禅之临济,有密云圆悟(卒于明崇祯八年),罄山圆修(卒于明崇祯十四年),其道大行于江浙。密云法嗣破山明,弘化西蜀,以张献忠之凶残,亦为之稍减屠杀,得广播其法于西南。明人之退西南以抗清者,后多出家而承其法。又密云法嗣三峰藏(常熟虞山),出三峰派,灵隐弘礼、灵岩弘储继之,于顺治、康熙间大阐宗风,门人布于湘、赣。三峰之道,不以密云之一棒为满足,立论融入儒、道之说,江南遗老多乐与往还。雍正帝乃不惜以帝王之尊,作『拣魔辨异录』以破其说。以王力毁三峰派之语录;夺三峰派门庭,代以密云下之别支,此亦清初禅宗之大事矣。其先,(临济)禅者有憨山德清,兴南华祖庭,著述亦富(卒于明天启三年)。有紫柏真可,刻方册藏经,大有益于后代(卒于万历间)。然憨山曾被流于岭南,紫柏入京弘法受诬而卒于狱,明末为法之难如此!其属于曹洞宗者,博山无异,振其道于明末。鼓山元贤及弟子道霈,弘禅于顺治、康熙间。本宗而外,于经教亦多所著述。净土宗则明有云栖(杭)莲池之弘扬(入寂于明万历四十三年)。莲池教宗华严,故以华严教义说净土。清乾隆时,省庵实贤则宗天台而大弘净土。天台宗有幽溪传灯弘于前(明天启时),灵峰□益播于后(卒于明永历年)。□益所学广博,不限一家,即久衰之唯识、因明,亦为之注释。然于天台特有心得,有「好从龙树通消息,不向黄梅索破衣」之句。贤首宗则明末有金陵雪浪,三演大疏,七讲玄义。清康熙年,柏亭续法,弘之尤力;著作之多,比于□益。律宗,明末古心律师复兴于金陵之古林;传之宝华山三昧光(卒于顺治十年)及见月体(卒于康熙十八年),力事振兴,创为今之传戒制度。二百年中,诸宗并起,虽不如北宋之隆,亦自有特色。时佛教虽以禅宗为骨髓,然与北宋之隐为二流不同。台、贤、律、净学者,多曾为禅之参究;而禅者如鼓山道霈之出入台、贤,紫柏之刻臧,憨山之重『起信』、『法华』,实已成禅教一致之局。昔之贤助禅而净、律助台者,今则宝华律匠,并有取华严教意;遍融、莲池之念佛,并宗贤首,则是当时佛教,已进为诸宗之融合。□益谓「禅为佛心,教为佛语,律为佛行」,可谓能道出时代之公论矣。又当时佛教,不仅内为诸宗之融合,□益、憨山,以佛义释孔、孟、老、庄,则又为三教调和论矣。
   一0 变
   乾、嘉以来,佛法在激变中。初以雍正之抑三峰,禅宗乃又以一棒为了当;废度牒而僧制大滥。佛教精华在南方,太平天国之乱,损失独多。自行新政、兴学校,僧寺教产多被提占。传统佛教以禅宗为骨髓,而禅者已面目尽失。台、贤沈寂,律制久废,乃唯以礼忏、念佛、持咒为佛法。昔日文化之为友为敌,唯儒与道;今则文化之新友新敌,将加入西方之宗教、哲学、科学。处非常之变,而晚唐来之传统佛教者,一仍旧贯,无动于心,真难乎为继矣!幸诸方长老,犹有能苦心孤诣维系一时者;而大心长者,多有流通佛典,弘阐内学,实行慈济,护持寺产者:中国佛教深入社会之潜力,未可侮也。太虚大师,唱「教理革命」、「教制革命」、「教产革命」以整僧,「今菩萨行」以入世,为新佛教运动开其先导。中国佛教,值国族复兴之运,应世界大同之求;诚能以浑朴平实之笃行,不陷于贫乏简陋;弘融贯该综之实义,不落于杂滥繁纤。积以时日,则新中国之新佛教,当必有可以告人者。时乎不再,勿驰求左道,勿丐乞自活,勿冥想神秘,勿迷恋欲乐,宜夷途直进,倍道而行,则将如穷子之归家矣!
   二、印度佛教流变概观
  ──『印度之佛教』第一章──
   佛教创始于印度释迦牟尼佛,乃释尊本其独特之深见,应人类之共欲,陶冶印度文化而树立者。其在印度,凡流行千六百年而斩。因地而异,因人而异,因时而异,离合错综极其变。法海汪洋,入之者辄莫知方隅焉。试聚世界佛徒于一堂,叩其所学,察其所行,则将见彼此之不同,远出吾人意料外。此虽以适应异族文化而有所变,然其根本之差别,实以承受印度佛教者异也。以是欲知佛教之本质及其流变,应于印度佛教中求之。
   佛教乃内本释尊之特见,外冶印度文明而创立者,与印度固有之文明,关涉颇深。故欲为印度佛教流变之鸟瞰,应一审佛教以前印度文明之梗概。印度文明之开发者,为印欧族之雅利安人(白种之一支)。初自西北移入印度,于佛元前十二世纪至六世纪顷,以五河地方为中心,逐先住之达罗□茶族(棕种之一支)等于南方而居之。其被虏获者,呼为首陀罗,即奴隶族也。当时之雅利安人,崇敬日月等自然神,事火,祭祀赞神而述其愿求。怀德畏威,神格尚高洁。崇神之目的,如战争胜利,畜牧繁殖,乃至家庭和谐,身心健康,概为现实人生之满足。来生之观念,虽有而未详晰。其末期,已有自哲学之见地,开始为宇宙人生之解说者。代表印度最古文化之『梨俱吠陀』,即此期之作品,可谓之「吠陀创始时代」。次于佛元前六世纪至三世纪顷,雅利安人以阎牟那河上流之拘罗地方为中心,厚植其势力,婆罗门教之「中国」,即此。次又东南下而达恒河之下流,舍卫国以东,特以邻接缅藏区之民族,多有黄色人种,然亦为所征服。此时之雅利安人,受被征服者秘密思想之熏染,幽灵密咒之崇拜大盛。婆罗门高于一切,以祭祀为万能,以神鬼为工具而利用之,神格日以卑落。好表徵,重仪式,确立四姓之制(生死流转之说起于此时),于现实人生之无限满足外,转为来生天国之要求,此可谓之「梵教极盛时代」。自佛元前二、三世纪以来,雅利安文明渐南达德干高原,且遍及于全印。然南印民族,渐受梵化而非武力之征服。其恒河下流,富有黄种血统之民族,受吠陀文化之诱发,文事大启。摩伽陀之悉苏那伽王朝,且渐为印度之政治重心。婆罗门教之中国,反退为边地矣!时东方有为之民族,以久受吠陀文化之熏习,多以雅利安人之刹帝利自居,而实未尽然。如『巴达耶那法经』说:摩竭陀人,韦提希人,悉非雅利安人也。吠陀受黄种文明之潜化,不复以祭祀万能,生天永乐之思想为满足,乃演为达本穷理之学。承「吠陀」、「梵书」而起之「奥义书」,于婆罗门教隐含否定之机。于「梵行」(幼年学业)、「家住」(主持家业)之上,加以「林栖」、「遁世」之苦行生活。于祭祀生天之上,创真我解脱之说。我性本净,如何离尘垢而契入梵我之实体?要以克制情欲之「苦行」,集中意志之「瑜伽」,外形骸而内离妄念,念表徵梵我之「□」,则达真我超越之解脱。承此反吠陀倾向之暗流而开展之,乃产生多种出家之沙门团,多以严酷之苦行求解脱,而成风行一时之反吠陀潮流,此可谓之「教派兴起时代」。雅利安文明受异族文化之同化于前,反抗于后,婆罗门教乃为之一时衰落也。
   东方新兴民族之勃起,虽衍出反吠陀之潮流,而以气候酷暑,受东南滨海民族之影响,颇嫌于神秘、苦行、极端。释尊乃乘时而兴,来自雪山之麓。慈和不失其雄健,深思而不流于神秘,淡泊而薄苦行,创佛教,弘正法于恒河两岸。所弘之正法,以「缘起」为本。即世间为相依相资之存在,无神我为世界之主宰,亦无神我为个人之灵体也。以世间为无我之缘起,故于现实人生之佛教,反侵略而歌颂无诤;辟四姓阶级而道平等。于未来生天之佛教,崇善行以代祭祀万能,尊自力以斥神力、咒力。于究竟解脱之佛教,以不苦不乐为中道行;不以瑜伽者之狂禅为是,而以戒为足,以慧为目。释尊之教化,虽以适应时代思潮,特重于出家(己利、解脱为重)之声闻。然释尊自身,则表现悲智之大乘,中和雄健,与弟子同得真解脱,而佛独称「十力大师」也。佛于反吠陀之学流中,可谓月朗秋空,繁星失照矣!此第一期之佛教,可曰「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」。释尊入灭已,下讫佛元四百年,佛教以孔雀王朝之崇信,渐自恒河流域而分化各方。东之大众系,自□舍离而央掘多罗、乌荼而远化南印,后又沿西海滨北来。西之上座系,以摩偷罗为中心,或深入北方而至□宾;或沿雪山麓而东化;或西南抵阿盘提、摩腊婆,且远化于锡兰。以分化一方,语文、师承、环境之异,学派之分流日甚。然分化之主因,实为大乘入世倾向之勃发。其见于辩论者,崇兼济,则有佛菩萨圣德之诤;求适应,则有律重根本之诤;阐旧融新,则有有无杂藏之诤。分化之方式不一,而实为急于己利(声闻)与重于为人(菩萨)两大思想之激汤。此第二期之佛教,小乘盛而大乘犹隐,可曰「倾向菩萨之声闻分流」。佛元四世纪至七世纪,南以安达罗,北以大月氏(贵霜)王朝之护持,两系合流于北方,大乘佛教乃盛。大乘于各派之思想,固以南方为重而能综合者。就中龙树菩萨,以南方学者而深入北方佛教之堂奥,阐一切法性空而三世幻有之大乘,尤为大乘不祧之宗。以融摄世俗,大乘经已不无神秘、苦行、表徵、他力思想之潜萌,龙树菩萨乃间为之洗刷也。此第三期之佛教,说三乘共同一解脱,与根本佛教相契应。然佛世重声闻,今则详菩萨之利他,可曰「菩萨为本之大小兼畅」。七世纪至千年顷,大乘佛教又分流:(从北来)西以阿瑜陀为中心,无着师资弘虚妄唯识学。(从南来)东以摩竭陀为中心,真常唯心论之势大张。学出龙树之佛护、清辨等,又复兴性空唯名论于南印。三系竞进,而聚讼于摩竭陀。大乘分化之因甚复杂,而「如来」倾向之潜流,实左右之(多陀阿伽陀,华语如来,有二义:一、外道神我之异名,即如如不变而流转解脱之当体。如来死后去或死后不去,即此。二、佛陀之异名,可译为如来、如解或如说。即证如如之法性而来成正觉者;如法相而解者;如法相而说者。佛具此三义,故曰如来,与后期佛教之如来义颇不同)。如来者,一切有情有如来性,无不可以成佛。如来性真常不变,即清净本具之心体。离幻妄时,证觉心性,而圆显如来之本体也。此真常净心,易与婆罗门之梵我相杂,而其时又适为婆罗门教复兴,梵我论大成之世,佛陀渐与梵天同化矣。其见于辩论者,有生灭心与真常心之诤;有唯心与有境之诤,有性空与不空之诤;有三乘与一乘之诤。此第四期之佛教,可曰「倾向如来之菩萨分流」。千年以降,佛教渐自各地萎缩而局促于摩竭陀以东。以如来不可思议之三密为重点;立本于神秘、唯心、顿入之行解,为一切学派、内外思想之综合,为一切秘密、迷信之综合。唱一切有情成佛,不复如大乘初兴之重于利他,而求即心即身之成佛。奄奄六百年,受异教者之压迫而衰灭。此第五期之佛教,可曰「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」。印度佛教凡经五期之演变,若取喻人之一生,则如诞生、童年、少壮、渐衰而老死也。
   ┌──────┐
  │ 佛梵│佛教融吠
  ┌菩萨分流倾向如来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│如来为本 │
  : │ 一如│陀而衰灭
  : └──────┘
  : ┌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> 求 天 乐
  : │ ┌─┬─────┐ (梵教极盛时代)
  : │ │ :天上乐 │ │
  : │ │ : ┌──┐│ │
  大小 : │ │ └…┤神教││ │
   菩萨为本 …┤ 重 人 事 │人间乐├──┼┤ │
  兼畅 :(吠陀创始时代) │ ┌…┤佛教││ │
  : │ : └──┘│ │
  : │ :究竟乐 │ │
  : └─┴─────┘ Y
  : (教派兴起时代)
  : 趣 解 脱
  : ┌──────┐
  : │ 解脱│佛教反吠
  └倾向菩萨声闻分流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│声闻为本 │
  │ 同归│陀而创始
  └──────┘
 
 依此图以观印度佛教之流变,不难知其梗概。夫人之所求者,现实人间乐,未来(人)天上乐,究竟解脱乐三者而已。其即人事以向天道,以天道明人事者,神教也。即解脱以入世利生,依人间悲济之行以向解脱者,佛教也。解脱思想兴则神教衰,天神崇拜盛则佛教衰,此必然之理也。观吠陀创始时,崇天道以尽人事。继之者,祭祀求生天,秘密求神佑,婆罗门教乃底于极盛。迨解脱思想起,理智开发,婆罗门教衰而教派纷起矣。佛教以反吠陀之精神,代婆罗门教而兴。初则声闻为本而重于解脱事。继起者以菩萨为本,详悲智利济之行,以入世而向出世,佛教乃大成。惜佛徒未能坚定其素志,一转为忽此土而重他方,薄人间而尊天上,轻为他而重己利。融摄神教之一切,彼神教以之而极盛者,佛教以之而衰灭,(婆罗门教演化所成之)印度教又起而代之矣!
   如上印度佛教五期之流变,今更束之为两类三时教,即与从来判教之说合。一、自佛教传布之兴衰言之:佛元三世纪中,熏迦王朝毁佛而佛教一变。前乎此者,佛教兴(摩竭陀)孔雀王朝相依相成,国运达无比之隆盛,佛教亦登于国教之地位,遍及于五印,远及于锡兰、□宾。后乎此者,佛教已失其领导思想之权威矣。佛元九、十世纪,佛教北受匈奴族之蹂躏,东受设赏迦王之摧残,而婆罗门教则尤明攻暗袭其间,佛教又为之一变。前此,佛教虽失其政治之指导权,偏于学术之研几,然传布普遍,不失为印度大宗教之一。后则局处摩竭陀,书空咄咄,坐待衰亡而已。以教难而观佛教之演变,颇明白可见:初则声闻(小乘)之「四谛乘」,中则菩萨(大乘)之「波罗密乘」,后则为如来(一乘)之「陀罗尼乘」。二、自教理之发展言之,亦有三时,即初二期为初时教,第三期(含得二期之末及四期之初)为中时教,四五两期为第三时教。初时教以「诸行无常印」为中心,理论、修行,并自无常门出发。实有之小乘,如说一切有部,其代表也。第二时教以「诸法无我印」为中心,理论之解说,修行之宗要,并以一切法(无我)性空为本。性空之大乘,如龙树之中观学,其代表也。第三时教以「涅盘寂静印」为中心,成立染净缘起,以无生寂灭性为所依;修行解脱,亦在证觉此如来法性。真常(即常谈之「妙有」、「不空」、「中道」)之一乘,如『楞伽』、『密严经』,其代表也。后之秘密教,虽多不同之解说,于真常论而融摄一切事相耳,论理更无别也。
   虽然,世间事乃「非断非常」之缘起,固不得而割截之;「非一非异」之缘起,亦不得执一以概全。此仅就其时代事理之特徵,姑为此分画而已!
   三、佛灭纪年抉择谈
  ──民国三十九年冬写于香港佛联会──
   一 绪言
   印度文化不重视历史,缺乏明确纪年的史书。佛教创立发展于这样的环境中,自然也不会有明确的佛历。过去,中国佛教界,纯凭传说与信仰,写下佛灭多少年的史书。到现在,一切得从头写过了。西藏、锡兰、缅甸等佛教国的佛元传说,近代学者考定的佛元说,加上中国旧有的传说,到底那一种是正确的。近代学者的考论佛元,不再是专凭传说,是参证以明确的历史。其方法为:佛典中有佛灭多少年而阿育王As/oka出世的传说,阿育王灌顶的年代,经学者的研究,已大致确定。那末,在阿育王灌顶的年代上,再加佛灭以来多少年,即可得出明确的佛元了。锡兰Sim!hala所传的『善见律』,有「阿育王自拜为王;从此,佛涅盘已二百十八年」的传说,得到一般学者的信用。然在中国所译的,有□宾Kas/pira所传的「阿育王传」等,别有不同的传说,如说:
   「佛灭百年后,王华氏城,号阿恕伽」 (阿育王传卷一) 。
   「佛灭度后百十六年,城名巴连弗,时阿育王王阎浮提」(十八部论)。
   日本小野玄妙的『佛教年代考』,宇井伯寿的『佛灭年代论』,我的『印度之佛教』,都依这百十六年的传说。对于这一问题,近来作深一层的思考,从锡兰与□宾共同的传说去研究,觉得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,百余年说与二百余年说,同为一古老的传说;而□宾所传的百余年说,更为合理。所以不嫌烦琐的,以『阿育王传』为研究对象,以优波鞠多Upagupta与阿育王同时为论题核心,从解说与考论中,推定佛灭百余年而阿育王登位的结论。
   在研究的过程中,应该深切注意的是:我们所处理的问题,是古代的;所处理的材料,是传说的,不是严正的史书。这种传说,佛典中名为譬喻avada^na,是说教时所引用的事证。为了达到感动听众的目的,所以或透过神话的形式,或表现为文学的作品。如认识他的性质,即能重视他所表显的,含摄的事实,而不被这种形式所拘蔽。所怕的,还是那些照着自己意思,满足自己需要而编写的历史。看来翔实可信,而实际是谬说。依我而论,对于佛教传说的信心,过于那些杜撰的历史。
   优波鞠多与阿育王同时,为本论的重要关键。优波鞠多,或音译为优波崛、优汲崛多、优婆鞠多、优波笈多、邬波鞠多,玄奘义译为近护。摩偷罗Mathura^香商鞠多Gupta的第三子,商那和修Sa^n!ava^si的弟子。在初期佛教中,是重要的大师。他是禅者,是论师,是伟大的布教者,如拙作『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』(九九──一0六)。禅师,论师,优越的教化师。一切有部中的瑜伽者,阿□达磨者,经师譬喻者,在尊者可说是总而有之。有部佛教各派,无异是尊者的学众,各得一分而发展。尊者的地位,是不能忽略的。他的传承的时代,有关初期的佛教史。这重要的古代史料,以『阿育王传』为本。但『育王传』所含的史实,受到后代的律师──有部□奈耶『杂事』,铜□部『善见律』等的紊乱,这需要审慎的研究,将历史的内容,从传说中掘发出来!
   二 阿育王传的内容
   一 本传的组织概说『阿育王传』,西晋惠帝时(二九0──三0六)的安法钦译,凡五卷(或分七卷),十一品。异译现存二本:一、刘宋元嘉中(四三五──四五三)求那跋陀罗Gun!abhadra译,名无忧王经。『出三藏记』作一卷,缺本。其实,被误编于『杂阿含经』中,即二三、二五──两卷;不分品。二、梁天监中(五0六──五一八),僧伽婆罗Sam!ghavarman译,名『阿育王经』,凡十卷,八品。此外,有『大阿育王经』,已经佚失。现存梵文Divya$vada^na第二六到二九章,与此相合。依西藏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说:□世弥陀罗跋陀罗Ks!emendradhadra所编的『付法传』,关于阿育王部分,依据七种譬喻──「阿育王譬喻」,「阿育王教化譬喻」,「阿育王龙调伏譬喻」,「法塔譬喻」,「法会譬喻」,「黄金献供譬喻」,「鸠那罗Kun!a^la王子譬喻」。关于付法部分,从阿难A^nanda到善见Sudars/ana,都有譬喻。
   比对汉译的三种译本,彼此有增减处。『阿育王传』在印度,是有不同诵本的。宋译最简:阿育王部分,没有王弟与王子因缘。付法传承部分,但略说授优波鞠多记,与法灭的故事。晋译与梁译,大体相同;但梁译缺法灭的故事,晋译又独多「阿育王现报因缘」。今综合的对列如下:
  (晋译) (梁译) (宋译)
  本施土缘───┬─── 生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一
  阿育王本缘传─┤
  登位至造塔──┘
  迎僧与巡礼────── 见优婆笈多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二
  法会供养─────── 供养菩提树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三
  阿恕伽王弟本缘──── □多输柯因缘
 
  驹那罗本缘────── 鸠那罗因缘
  半庵罗果因缘───── 半庵摩勒施僧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六
  优波鞠多因缘───── 佛记优波笈多因缘─────(少分)四
  摩诃迦叶涅盘因缘──┬ 佛弟子五人传授法藏因缘(上)
  摩田提因缘─────┤
  商那和修因缘────┘ 佛弟子五人传授法藏因缘(下)
  └───┬─ 优波笈多因缘
  ├─ 舍那婆私得道因缘
  优波鞠多因缘 └─ 虎子至寺封因缘
  度人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┘
  付嘱提多迦────── 郗徵柯因缘
  法灭因缘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 五
  阿育王现报因缘
 
   比对本传的三译不同,可论断为:晋译的阿育王传,除「阿育王现报因缘品」,其他的内容与结构,都是本传的原有部分。梁译没有灭法故事,然「未来三贼国王」的传说,见于佛记优波笈多因缘。宋译没有诸师相承部分,然佛记优波掘多,即诸师相承的发端,也已存在。没有王子王弟因缘,然育王不传位王子,传位于王孙,与晋译、梁译都相合。大概的说:宋译以育王护法事业为重心,所以有所节略。
   晋译的「阿育王现报因缘品」,是宋、梁二译所没有的。这实在是另一种「阿育王譬喻集」,安法钦译出而附编于本传的。这不但因为宋、梁二译没有,更由于内容与本传不一致,如龙王譬喻,请宾头卢譬喻。这虽非本传固有的内容,然传说也还是极早的,西元前后已存在了。
   二 本传对于后代的影响以阿育王、优波鞠多为中心而编纂的本传,成为大陆佛教公认的史实。阿育王与优波鞠多,出于佛灭百余年,也是众所共知的传说。本传的影响,非常广大,今举一切有部的『大□婆沙论』,大众末系的『分别功德论』,譬喻者马鸣As/vaghos!a的『大庄严经论』,大乘中观者龙树Na^ga^rjuna的『大智度论』,以见影响的一斑。
   『大□婆沙论』,编纂于西元二世纪中。所叙因缘与本传一致的,有补沙友──弗沙蜜多罗毁法缘(卷一二五);商诺迦入灭缘(卷一六);迦叶入灭缘(卷一三五);优波笈多降魔化佛缘(卷一三五);拘□弥法灭缘(卷一八三) 。
   『分别功德论』,为大众部末派的论典。与本论一致的,有善觉比丘误入地狱缘;王弟修伽跖路七日作王缘(卷二)。
   马鸣的『大庄严论』,也是二世纪的作品。引用本传的,有育王施半庵摩勒果缘(卷五);优婆鞠多降魔化佛缘(卷九)。马鸣引用「阿育王现报因缘品」的,有大臣耶赊卖人头缘(卷三);育王宫女拨幕听法缘(卷五);比丘口有香气缘(卷十);夫妇自卖布施缘(卷一五)。
   龙树的『大智度论』,是西元三世纪的作品,也曾引用本论。如王弟韦陀输七日作王缘(卷二0);阿输迦宿生施土缘(卷一二、三二);如来游化北天竺
   缘(卷九);迦叶入灭缘(卷三)等。现报因缘中的比丘口有香气缘,也见于『智论』。
   本传为大陆佛教的早期传说,为声闻佛教,大乘佛教界的共同采用,极为明显。
   三 编纂的时地考
   一 本传为西元前的作品育王及优波鞠多的并世护法,为本传中心。阿育王──王统部分:一、如来授育王记;二、育王以前的王统;三、育王的光大佛教事业;四、育王卒;五、育王以后的王统,与弗沙蜜多罗Pus!amitra的毁法。关于优波鞠多──法统部分:一、如来授优波鞠多记;二、鞠多以前的法系;三、鞠多的弘法事业;四、鞠多付法人灭;五、未来三恶王毁法,与拘舍弥Kaus/a^mbi^法灭的预言。王系与法系,用同一的体裁来编写,以护持佛法为根本目的,以毁法灭法的传说为警策。这一政治与宗教相协调的护法集,先有事实而后有传说,有传说而后有编纂,传说是早于编纂而存在的。本集的编纂时代,可依本集提到的两项史实来推定,即弗沙蜜多罗的灭法,与三恶王的扰乱。
   依印度史者考得:阿育王约死于西元前二三二年。到西元前一八五年顷,孔雀王朝为弗沙蜜多罗所篡,创熏伽S/un%ga王朝。西元前七二年,又由婆薮提婆Vasudeva篡立甘婆Kan!va王朝。到西元年前二八年,为安达罗Andhra王朝所灭。『阿育王传』论到了弗沙蜜多罗的毁灭佛法,说到他的覆亡。如晋译(卷二)说:
  「弗沙蜜多便集四兵,向鸡头摩寺,欲坏寺门。……压杀王及诸军众,此处即名为深藏。摩伽提王种,于是即断」。
   摩伽提,即摩竭陀Magadha。所以本传的编纂,必在熏伽王朝,或甘婆王朝灭亡以后。到这时,摩竭陀的王统才中断,这必是西元前七二年以后的纂集。摩伽提,宋译作孔雀苗裔,梁译作孔雀大姓。孔雀Maurya是阿育王王系;或者以弗沙蜜多为系出于育王,所以说孔雀苗裔,然以晋译的意义为适当。
   关于三恶王的预记,如晋译说:
  「未来之世,当有三恶王出。……南方有王名释拘,……西方有王名曰钵罗,……北方有王名阎无那,亦将十万眷属,亦破坏僧坊塔寺,杀诸道人。东方当尔之时,诸非人鬼神,亦苦恼人;劫盗等贼,亦甚众多;恶王亦种种谪罚恐怖」(卷五)。
   三恶王的预言,佛典中记载得很多。这虽表现为预言的形式,但不是预言,是编纂者目睹身经的事实。释拘,即赊迦Saka人,即汉书所说的塞种。钵罗,即波罗婆Pahlava人,是侵入印度的安息(波斯)人。阎无那,即希腊人,印度称他为Yavana。三恶王的侵入印度,即赊迦人、希腊人、波罗婆人的侵入西北印度所起的大扰乱。赊迦人在南,希腊人在北,安息人在西的割据局势,可看出编纂者是在犍陀罗Gandha^ra一带的。当时的情势是这样的:赊迦人沿印度河Sindhu River的下流,向东侵入。那时,先侵入北印的希腊人──犹塞德谟Euthydemos王家,还保有五河Panja^b地方,而安息人活跃于高附河Kabul R.以西。这一占据三分的动乱局势,是西元前五0年左右的事。不久,局势变化:希腊人的统治,为赊迦与波罗婆的合力所摧毁。到了西元五0年顷,贵霜Kus!a^n!a王朝的兵威,到达了高附河流域。赊迦与波罗婆人在北印的权力,又迅速崩溃。本传说三恶王的扰乱,说东方也混乱得很。希腊人的权力还在,而贵霜王的兵威还没有来:这幅全印的政治地图,明显是西元前一世纪末年的情况。三恶王的扰乱,摩伽提王种被灭绝,编入了本传。编纂者正在怀念一阿育王那样的国运治平,佛教得到安定开展的时代。但是局势太混乱,光明的希望,在印度一点也找不到,佛教是到处遭受严重的损失。佛弟子这才唱出灭法的预言,策励佛弟子的加深警觉。从这种政治局势而论,本传的编纂,必在西元前一世纪末年。离阿育王的时代,约二百年。
   二 本传编集于□宾本传所有的传说,是阿育王王系,优波鞠多法系;是华氏城Pa^t!aliputra与摩偷罗的故事。但本传的编纂,应该是□宾地方的学者所编纂的。□宾是摩偷罗优波鞠多一系的发展区,是譬喻师的活动重镇,这可以从本集的两项记载来证明。
   一、说到如来预记优波鞠多的广大教化以前,先提到如来游化北方的行迹,如说:
   「昔者,佛在乌苌国降阿波波龙,于□宾国降化梵志师,于乾陀卫国化真陀罗,于乾陀罗国降伏牛龙」(晋译一)。
   「佛临涅盘时,降伏阿波罗龙王,陶师,旃陀罗,瞿波黎龙」(宋译杂含经二三)。
   「世尊未涅盘时,有龙王名阿波罗罗,后有陶师,及旃陀罗龙王,佛化是等」(梁译二)。
   释迦如来的化迹,本不出恒河流域。然在佛教区的扩展中,如来游化的圣迹,也不断地扩大。如锡兰传说佛去锡兰的圣迹,北方佛教者也说佛游化到北方。本传只传说四处,龙树的『智论』(卷九)也有说到,『根本一切有部律的药事』(卷九),佛游北天竺的地点,竟扩展到十四处,与望见二处。本传不说佛到别处去,专说来北方,这暗示着编集者的环境与熟习的圣迹。如上所引的,宋译与梁译,都没有列举地名。其中,第一化阿波波龙。『药事』说:
   「世尊告金刚手药叉曰:汝可共我往北天竺,调伏阿钵罗龙王。………诣无稻秆龙王宫」。
   阿钵罗Apala^la,译义即无稻秆。本传与『智论』,如来的游化北天竺,首先降伏阿波罗龙。『药事』的调伏阿钵罗龙,虽已是第五处,然这是游化北天的主要目的,还保留古典的遗痕。『智论』说:月氏国化阿波罗龙。依『西域记』(卷三),阿波逻龙泉,在乌仗那──乌苌Udya^na,苏婆伐□堵河(今Swa^t R.)的河源处。法显与宋云,也记有此事。
   第二、化梵志师。宋译与梁译作陶师。『药事』说:及理逸多(即颉利伐多)化陶师,是第九处。『智论』说:
   「至□宾隶跋陀仙人山,住此虚空,降此仙人。仙人言:我乐住此中,愿佛与我佛发佛爪,起塔供养。塔于今现在」。
  及理逸多,即隶跋陀Revata。化梵志师,即化隶跋陀仙人。梵志与仙人的传说相合。
   第三、化真陀罗Can!d!a^la,在乾陀卫,即犍陀罗,王城在现在的白沙瓦Pesha^war。然『药事』说:这是增喜城──难提跋檀那Nandivardhana的事,是第十二处。如说:
   「至增喜城,……调伏旃荼梨七子,并护池夜叉」。
   第四、化牛龙,即瞿波罗龙Gopa^la,『伽蓝记』作瞿罗罗鹿。这是有名的佛影洞,如『智论』说:
   「月氏国西降女罗刹;佛在彼石窟中一宿,于今佛影犹存」。
   『观佛三昧经』(卷七)说降龙留影的地点,是:
   「那乾诃罗国,古仙山,□卜华林,毒龙池侧,青莲华泉北罗刹穴中,阿那斯岩南」。
   法显、宋云、玄奘所见的,都在那竭或那揭罗曷Nagaraha^ra,与观佛三昧经一致。『西域记』(卷三)说:佛影洞在城西南二十余里,所以应在今□罗罗城Jala^la^bad附近。然本传说在乾陀罗,与化真陀罗的乾陀卫,是同一国名。这在『药事』,也说化旃荼罗七子与化龙(他不说是瞿波罗龙,说是马师、满宿二龙),都在增喜城。增喜城是有名的圣地,如『华严经』(卷四五)说:「增长欢喜城,有一住处,名尊者窟」。『孔雀王经』也有增喜城,在卢鹿迦Roruka与滥波Lampa^ka间。此地,僧伽婆罗译作兴咎跋他那Hinguvardhana;不空译作□隅摧,与巴黎图书馆钞本的Hingumardana相合。梵本Avada^nakalpalata^所说降伏瞿波龙的故事,也在兴渠末檀那。梵本『孔雀王经』作Nandivardhana,即增喜,与义净的译为难提合。这样,增喜──难提跋檀那,或作兴渠跋檀那,兴渠末但那,及本传的乾陀罗,共有四名。然这确就是那揭罗曷,如说:
   「北天竺有城,名兴渠末但那,彼得我牙,尊重供养」 (大悲经卷二)。「那揭罗曷,……城南有大□堵波故基。闻诸先志曰:昔有佛齿,高瞻严丽。今既无齿,唯余故基」(西域记卷二)。
   比对二文,『大悲经』的兴渠末檀那,即是那揭罗曷的异名。兴渠末檀那,或作兴渠跋檀那,难提跋檀那,都是那揭罗曷。而本传作乾陀罗,是指当时所属的国名。
   本传所说的如来化迹,在须呵多河河源,在那揭罗曷,在□宾的隶跋陀山。□宾Kas/pira与迦湿弥罗Kas/mi^ra,虽为同一语言的转化;但古代的□宾,决非指现在的喀什米尔Kashmir。如中国汉书所说的□宾,指悬度以南地区。本传说摩田提Madhya^ntika降伏□宾的龙王。锡兰传说(善见律卷二):末阐提到□宾化阿波楼罗龙王。阿波楼罗即阿波罗龙,这那里是迦湿弥罗──喀什米尔的龙王?『药事』说:
   「此迦湿弥罗国境,我灭度百年中,当有□刍弟子,彼□刍当调伏虎噜荼(杂事卷四0作「忽弄」)毒龙」。
   『根有律』所指的比丘,意指摩田提,然并不是本传及锡兰共传的□宾阿波罗龙(这可见有部传说的转变)。锡兰传说:□宾的夜叉盘度Pan~cika,与女夜叉诃黎帝耶Hari^ti^,及五百子,也归依佛法。根有律的『杂事』(卷四0)说:诃黎底药叉女,是犍陀罗药叉半支迦(即盘度)的妻子。『佛说孔雀王咒经』,也说:「般之个夜叉,住[人劫]宾国」。所以依中国旧传,本传及锡兰的共同传说,无论□宾的原语,是Kas/pira或者Kas/mi^ra都指悬度西南,犍陀罗以北一带。这一原语,被扩充而使用于犍陀罗──业波,业波罗;用于东邻的喀什米尔,用于西邻的迦毕试。□宾的隶跋陀山,『药事』说在稻谷楼阁城Kos!t!ha^──□揭□Man%gali与那揭罗曷间,这也可见不会是东面的喀什米尔的。总之,本传所说的如来圣迹,都在须呵多河与高附河流域,即古代所说的□宾区。
   二、阿育王设大会时,召请诸方的贤圣僧。除佛教共传的阿耨达池,香醉山等而外,有:
   「居住□宾:昼夜无畏,摩诃婆那,离越诸圣」(晋译卷一)。
   梁译说:「于□宾国处」,可知□宾为总名,离越等都是属于□宾的。「昼夜无畏」,宋译作多波婆,梁译作□林,梵语为Tamasa^vana。□林本为森林地的通名,但这里所说的,是北印有名的圣地,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一八)也曾说到。『西域记』(卷四)说:
   「至那仆底国,……大城东南行五百余里,至答秣苏伐那僧伽蓝(唐言□林)」。
   『药事』于游行北天竺的途中,首先即望见□林说:「我灭度一百年后,当于此处造僧伽蓝□卢诃,名曰□林」(「多磨沙林」)。
  『药事』与『西域记』所说的□林,远在萨特里Sutlej河上游的南岸。赵宋译经师天息灾所属的「惹烂驮罗国密林寺」,也即此处。但这与古传北印的□林不合,如『大庄严经论』(卷四)说:弗羯罗卫Pus!kara^vati^画师,从石室国回家,路见昼□山作大会,即将三十两金供僧。『智论』(卷一一)与『杂宝藏经』(卷四),都说到这一故事。弗羯罗卫,『智论』作弗迦罗,即『西域记』的布色羯罗伐底。石室,解说为怛叉始罗Taks!as/i^la^的很多。如拘那罗Kun!a^la去怛叉始罗,『王子坏目因缘经』,即作石室。『智论』作多利陀罗,多字实为草书分(兮)字的讹写。考给孤独长者的爱女,远嫁多信尼乾外道的边国,或作富楼那跋陀那Pu^rn!avardhana,即满富城;或作分陀跋陀那Pun!d!avardhana。本传的王弟因缘中,说尼乾子诽谤佛,也有弗那盘达,梁译作分那婆陀那。耆那教传说:犍陀罗国有城,名Pun!d!avardhana。这可见分利陀罗──石室,即属于犍陀罗,在弗羯罗卫以东(智论)。月光王舍头本生,法显与玄奘所见,都在怛叉尸罗。而『月光菩萨经』说:「北印度有大城,名贤石,国王名月光」。贤石即分陀跋陀罗,也即一般译为石室的。石室与怛叉尸罗,为同一地点的古今名称不同。从石室回弗羯罗卫,路上经昼□林,这必在犍陀罗东部,与后代的传说不同。「摩诃婆那」,即宋译与梁译的大林。『西域记』(卷三)说:瞢揭□城南二百里,有大林伽蓝。『大庄严论探源』,考为在今印度河西岸,阿多克城Attock北。「离越」即离越多──隶跋陀山。『智论』(卷九)附注说:「此山下有离越寺」。『大庄严经论』(卷一五),也说到□宾的离越寺。这样,□林伽蓝,大林伽蓝,离越寺,都在□宾──犍陀罗及西北地方,这是北方佛教的重镇!
   如来游化的圣迹,贤圣众的住处,本传所说的,都在这高附河与须呵多河流域。所以本传编集的地点,必在这一区域无疑。
   四 优婆鞠多中心的法系
   一 五师相承说付法系统的五师相承,是中国旧有的传说,两晋时代已普遍流传。这一传说的最早记录,即是『阿育王传』。如晋译(卷五)说:「尊者(优波)鞠多……语提多迦曰:子!佛以法付嘱迦叶,迦叶以法付嘱阿难,阿难以传我和尚商那和修,商那和修以法付我,我今以法付嘱于汝」。
   晋译的传译虽早,西元二八一──三0六,然古代的中国学者,不是直据原始传说,而是依据间接的后起的传说。如慧远(与慧观)的「禅经序」,依觉贤所译的『禅经』,列阿难到优波鞠多──四师,说以后「有五部之异」。法显的『摩诃僧只律私记』,依东晋失译的『舍利弗问经』,列迦叶到优波掘多──五师,说以后「律有五部名生」。这东晋时代的传说,与西晋旧译不同。
  育王传───迦叶──阿难─┬─商那和修─优波鞠多─提多迦
  └─摩田地
  禅经────────阿难───末田地──舍那婆斯─优波掘多
  舍利弗问经─迦叶──阿难───末田地──舍那婆斯─优波掘多
   商那和修Sa^n!ava^si即舍那婆斯。可见『禅经』与『舍利弗问经』,对于『育王传』中阿难弟子摩田提,忽略他与优婆鞠多的同受付嘱,把他作为阿难与商那和修间的传法者,这是怎样的错误!梁译的『阿育王经』,也与『舍利弗问经』一样的误说。这一法系的变化,必是□宾的禅者或律者,为了高推□宾佛教的开创者──摩田提为传法中人,这才修改了『育王传』的旧说。然依『阿育王传』(及梁译)所说,阿难付嘱商那和修与摩田提,商那和修付嘱优婆鞠多来说,晋译的旧有传说,更为适当!
   五师相承,□宾有迦叶等传法说,优婆鞠多与阿育王同时。锡兰也有五师相承说,五师是优波离Upa^li驮写拘Da^saka,苏那拘Sonaka,悉伽婆Siggava,目犍连子帝须orggaliputta tissa,帝须也与阿育王同时。从佛灭到阿育王,属于上座系的□宾与锡兰佛教,同有这四师或五师相承说;即使锡兰旧有此说,都可相信为:佛灭到阿育王时,法系已经四传。至于所传的五师不同,那是法系各别,如迦叶等是经师与禅师,优波离等是律师。
   从佛灭到孔雀王朝的阿育王间,有东方□舍离Vais/a^li^的七百结集,这是律家所传而为南北共信的史实。发起结集的,是耶舍,是阿难弟子;唯『杂事』说是阿难的再传。□宾所传的第三师商那和修,也是七百结集中的重要人物。十诵律作三菩伽Sambhuka;五分律与四分律作三浮陀Sambhu^ta;『善见律』也有这位大德,名娑那参复多Sa^n!asambhu^ta,都说是阿难的弟子。
   这样,七百结集中的大德,耶舍与商那和修为阿难弟子,是□宾与锡兰所公认的。这该是确而可信的。初期的佛教史,应从南北共传中去整理。然有不可解的:第三师商那和修的时代,举行七百结集;锡兰也说这是第三师须那拘的时代。在七百结集的代表中,并没有须那拘的地位,只能说七百结集与须那拘的时代相当,或者说须那拘也是七百人中的一人。而『善见律』竟说:「第二,须那拘集众集出□尼」,将七百结集的重任,由须那拘主持。这不是传说的不同,而是锡兰传者高抬自宗的祖师,附合于古代的重要史实,以强调这一法系,在初期佛教中的正统性而已。关于这,□宾所传第三师商那和修,为七百结集的代表,绝非锡兰传自称须那拘集□尼可比!
   □宾传,商那和修传于优波鞠多;锡兰传,须那拘再传到目犍连子帝须,即到了育王的时代。
   二 育王时代的大德
   教化育王的善觉比丘:感化育王的,本传三译,都作海比丘;『释迦谱』 引 『大阿育王经』,作海意比丘。海即经中常见的萨罗samudra, samudda。『分别功德论』说:阿难的弟子优多罗Uttara,优多罗的弟子善觉老比丘,感化了育王。善觉Samiddhi与海,实为同人的异传。又『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』说:当时的上座,为王子师长的,名善念,这也是善觉的别译。本传所说的海比丘,年仅十三岁,理应称为沙弥而三译都作比丘。我以为这本是老比丘或上座,所以说为沙弥,不过「沙弥虽小不可轻」,形容佛法的伟大而已。善觉比丘,应确为阿育王时人。然阿育王是否因善觉而归依佛法,由于别有不同的传说,也还不能确定。
   大天──摩诃提婆Maha^deva: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九九)说:大天是波吒梨(华氏城)王时人。『善见律』(卷二)说:大天与育王同时,是王子摩哂陀Mahinda的阿□黎,到摩醯沙漫陀罗Mahisaman!d!ala的传教师。玄奘译『异部宗轮论』,说大天是育王时人,与『善见律』相合。在有部的传说中,大天是受到攻讦的。大概有部与大天,有思想的不同,或教化权的争执。本传虽没有明说大天,但有与大天行径一致的三藏,如晋译(卷四)说:
   「南天竺有一男子,与他妇女交通。母语儿言:与他交通,是大恶法。……闻是语已,即杀其母。往至他家,求彼女人,竟不获得。心生厌恶,即便出家。不久,受持赞诵三藏经,教习徒众,多诸弟子。将其徒众,至鞠多所。尊者知其犯于逆罪,竟不与语」。
   西元二世纪编集的『大□婆沙论』,即大为暄染,说大天与母私通,又杀父、杀母、杀阿罗汉,造三逆罪。优波鞠多与大天同时,即为优婆鞠多与育王同世的好论据。
   □宾的善见比丘:善见与优婆鞠多同时,如晋译(卷五)说:
   「彼□宾国有一比丘,名曰善见,获世俗四禅。……善见大得利养,便起□慢。……往诣尊者,求教授法。……尊者教授,便得罗汉」。
   善见Sudars/ana曾受优波鞠多的教导,而有部后出的『根本说一切有部□奈耶杂事』,胡扯乱说,杜撰付法七代的传说。七代是:
   迦叶──阿难──奢搦迦──邬波笈多──地底迦(有□)──讫栗瑟那
  (黑色)──苏跌里舍耶(善见)
   西藏多氏的『印度佛教史』,依据『杂事』,说七代付法,而年代依□世弥陀罗跋陀罗的臆说。『杂事』的七代传法,为五百结集与七百结集间的联系,实不能不给以纠正。一、从迦叶到提多迦的传承,本为经师与禅师的法系;『杂事』编于结集间,不免混为律学的传统!二、从迦叶到地底迦,『杂事』所说的,与阿育王传一致,是采取阿育王传的。但变更了优波鞠多与善见同时的传说。三、奢搦迦即商那和修,为七百结集的大德,而『杂事』却以为奢搦迦四传以后,才「至一百一十年后」,举行七百结集。四、由于第三师为奢搦迦,所以七百结集中,『杂事』改译名为善星。如善星即奢搦迦,是自相矛盾!如善星不是奢搦迦,那种改窜史实,与千百年来律家共传的历史相违反!五、『育王传』说佛灭百年后,优波鞠多与育王同时。现在因杜撰七世相承,以为善见为佛灭百十年后,与阿育王同时,引起西藏的佛教史者,近代的梵文学者的大误会!他们根本没有了解『杂事』的来源。要知五百结集与七百结集,从摩得勒迦到广律的犍度,本没有说到中间的传承。□宾旧传的『十诵律』,也如此。锡兰所传,还不致冲突。而『杂事』的扩编者,自作聪明,不知第三师为七百结集时人,将五师传承说扩编为七世,这才造成初期佛教史的混乱!吕澄竟据『杂事』,以为优婆鞠多与育王不同时,因而反证锡兰传的年代──阿育王登位于佛灭二百十八年──为合理,更为谬误!其实,『根有律』的后起与杂乱,是无可讳言的。如『药事』(卷九)以为:末田地那度优波鞠多(「近密」)出家;而『杂事』又说邬波笈多从奢搦迦出家:前后的矛盾如此!至于讫栗瑟那kalas!kne,依中国禅者的传说,出于婆须蜜Vasumitra──世友以后。 『杂事』编为善见的师长,也不可信。
   鸡园寺的上座夜舍:夜舍Yas/a,或译耶奢,是教化育王造塔的,劝育王迎请优波鞠多的大德。锡兰的传说中,没有提到。七百结集的发起者,是迦兰陀子耶舍。或因此以为上座耶舍,并无其人,这不过是持律耶舍的误传。然耶舍不一定即是七百结集中的耶舍,释尊的时代,耶舍即不止一人。本传所说的上座耶舍,如没有确是七百结集大德的论证,即不能轻率的否认。考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六·四)东方鸡园寺主耶舍陀婆□Yas/adhvaja,应阿育王召,到华氏城,为王说法忏悔。又(四·二)说:郁多罗于央伽An%%ga教化,上首弟子为耶舍阿罗汉。阿罗汉耶舍,显然即是耶舍陀婆□。东方的长老,到华氏城鸡头摩寺作上座,也极为近情。上面说:优多罗的弟子善觉老比丘,与育王同时。耶舍与善觉,同为优多罗弟子,同为阿育王时人。耶舍劝阿育王迎请优波鞠多,是可以信受的,不能因名字与古人相同而怀疑他。
   本传所说与优波鞠多同时的大德,还有一切友等,但事迹都不可考。可考见的几位,都可以证明为阿育王时人,所以优波鞠多与育王同时,应该是可信的!
   三 优婆鞠多与目犍连子帝须□宾传与锡兰传,都推尊自宗的大德,以为得到育王的尊敬,为当时佛教的师导。其实,育王礼敬的大德,何止这一二人!鞠多与帝须,大概都受育王的尊敬。『善见律』说:帝须住摩偷罗的阿□河山Aorgan%ga,这是从前商那和修的住处。本传说:优波鞠多住摩偷罗的优留慢荼山Uruman!d!a的那罗拔利伽蓝,这也是商那和修的住处。摩偷罗并没有大山,山在城东五六里(西域记卷四)。优楼慢荼山,『药事』作乌卢门荼山;『杂事』作牟论荼山。这与阿□河山,都是这一带的山名。可见优婆鞠多与帝须,同为摩偷罗的大德,这里是西方上座系的重镇。
   南北的传说,都多少有想像与夸张的成分。依本传说:优婆鞠多受阿育王礼请,沿恒河,到华氏城,为王说法,引导他参礼圣迹。这虽是锡兰传所没有的,然依近代发见的铭刻,育王的参礼圣迹,是千真万实的。如岚□尼园Lumbini^石柱刻铭说:
   「善见王即位二十年,因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是地,亲来敬礼。王命刻石」。
   尊者与育王的关系,北方的佛教者,还没有过分夸大。阿育王与优波鞠多同时,并不否认其他大德的法化。同样的,锡兰传说:目犍连子帝须,因育王礼请,沿恒河到华氏城,受王敬礼。平息了华氏城的诤论,扩大布教运动。这虽是北方传说所没有的,但也有事实的根据。如近代发见的比亥尔沙塔Bhi^lsa,记有「为雪山边之阿□梨迦叶瞿昙」;及骨壶上有「末示摩」名字,与锡兰传说的传教师相合。然从批判的立场说:育王的参礼圣迹,确是鞠多所教导的吗?诸大德的弘化一方,确是帝须所推派的吗?这是无法证实的。但鞠多的引导参礼,虽没有别的证明,也没有相反的否定论据。而锡兰所传的,阿育王十七年,帝须主持第三结集,推派布教师,实大有疑问。一般学者研究育王的摩崖石刻,认为极迟在十二、三年,育王敕令国内归顺佛法,扩大佛法到邻国,锡兰(赤铜□)即邻国之一。所以十七、八年的推派传教师,与石刻相矛盾。『善见律』说:育王六年,帝须来参加育王大寺的落成法会,劝摩哂陀出家。如这是可信的,必在育王的九年(依石刻)信佛以后。『善见律」以为:帝须知道僧众要起诤论,所以回摩偷罗去。从「七年不得说戒」来说,诤事应起于十一年。这是不近情的!七年不说戒,如首都的佛教如此,怎样的领导诸方!如帝须度摩哂陀出家,受到王家的尊敬,实没有再回摩偷罗的必要。从帝须的被请东下说,与优波鞠多的传说完全一致,这不过是本传优波鞠多故事的再版。育王时代的佛教诤论,是另有问题的,决不如锡兰传说的那样。
   四 华氏城的诤论与部派分化先论优波鞠多以后的五部分流:这一传说,对于优波鞠多与育王同时,是一有力的论据。西元七世纪末的唐义净,以为印度并没有五部说(南海寄归传卷一),这犯有以今为古的大错误。不知五部的传说,最早见于吴支谦(二三0顷作)的『法句经序』:
  「五部沙门,各自钞采经中四句六句之偈,……故曰法句」。
   到东晋的时代(五世纪初),慧远的『禅经序』,法显的『僧只律私记』,都说到优波鞠多以后,有五部的别异。这一传说,出于东晋失译的『舍利弗问经』,与(误作安世高译)失译的『大比丘三千威仪』(隋译的佛本行集经,也有)。这是古传的五部说,五部是:摩诃僧只Maha^sa^m!ghika,昙无屈多迦Dharmaguptaka,萨婆多Sarva^stiva^din,迦叶维Ka^s/yapi^ya,弥沙塞Mahi^s/a^saka。同时,凉昙无谶译的『大集经』,以摩诃僧只为五部以外的,加一婆□富罗(犊子,Va^tsi^putri^ya)。稍迟,僧佑的『萨婆多师资传』,以五部为从萨婆多所分出的,所以也加上犊子。不知五部分流时,犊子部还没有成立呢!这五部分流的传说,与『善见律』所传的布教师的分化一方,显然有密切的关系:
  末阐提 □宾、犍陀罗
  摩诃提婆 摩醯娑漫陀罗
  勒弃多 婆那婆私
  昙无德 阿波兰多迦
  摩诃昙无德 摩诃勒吒
  摩诃勒弃多 臾那世界
  迦叶等 雪山边
  须那等 金地
  摩哂陀等 师子国
 阿育王的时代,本已有三系:大众系,分别说系,一切有(实为后来一切有、犊子、经量等的母部)系。由于诸师的分化,特别是分别说系的分化,成为一时盛行的五部。如昙无德,即昙无屈多迦,成为『四分律』的法藏部。迦叶波,即迦叶维,成为『解脱律』的饮光部。弥沙塞,为分别说系分化了的母部,即成为『五分律』的化地部。分别说系中分化到师子国的,即成为『善见律』的铜□部(红衣部)。分别说系分化为四部,但铜□部远在海南,不被大陆佛教所重视。分别说系的三部,加上摩诃提婆(大天,分化到南方,其后流出别部)的大众系,末阐提的说一切有部,即为一时盛行的五部。向来说:从迦叶到优婆鞠多,佛法一味,这是不可信的。说优婆鞠多以后成为五部,却是事实。这与育王时代的传教师有关,证明了优婆鞠多与阿育王同时的正确。
   诸大德的分化一方,与阿育王的弘传正法有关,未必是帝须的意见。但当时的分别说系──帝须派,似乎占有优势。如传教师中的昙无德,迦叶波,摩哂陀,都是属于分别说系的。在后代的传说中,分化一方的大德,每被推尊为一方佛教的开创者。然昙无德教化的阿波兰多迦(即阿盘提),迦叶波教化的雪山边(即苏摩),释迦的时代,早就有佛法了。育王时代的布教师,重于恒河流域以外的南印、北印,与印度以外;或没有佛法,或有而不盛的地方。依于分化一方的原因,受地域文化、师承差别的影响,发展为更多的学派。育王时布教师分化一方;等到五部盛行,那是阿育王、优婆鞠多以后的事了。
   再论育王时代华氏城的诤论:本传除了暗示不愿与大天谈话而外,没有提到什么。但一切有系的论师,如前一世纪的世友『异部宗轮论』,二世纪迦湿弥罗论师的『□婆沙论』,都说到因大天而起的诤论。依锡兰的『岛史』、『大史』说:从佛灭百年到二百年,僧伽分裂为十八部。如阿育王为佛灭二百余年人,即与事实不符。十八部的分化完成,决不能在阿育王以前的。锡兰『菩提史』说:阿育王时,有以外道说羼入佛法的,因此又分西山、东山住等六部。梁真谛从海道来,所以也有这一传说。但这与贼住比丘有关,是大众系末派的分化,而不是阿育王时代的事!
   北方的传说,主要是世友论。传为罗什初译的名『十八部论』说:
   「佛灭度后百十六年,城名巴连弗,时阿育王王阎浮提,匡于天下」。
   百十六年,奘译作百有余年。所论的学派分裂,兴锡兰所传育王时代的事情相关的,有二:一、阿育王时,大众分散为三(或四),诤论五事,分为大众与上座二部。二、佛灭二百年中(满),支提山Catiya的大天众起诤,再论五事,又分出三(或二)部。阿育王时的分散为三,如『十八部论』说:
   「尔时,大僧别部异法,时有比丘,一名能(能是草书龙字的讹误,即奘译的龙象众),二名因缘,三名多闻,说有五处以教众生。……始生二部:一谓摩诃僧只,二谓他□罗」。
   真谛与玄奘译,都说「破散大众,凡有四众」(加大德众)。调伏天以后期的声闻佛教四大派──大众、一切有、犊子、上座去解说他;窥基的『宗轮论述记』,也有类似的意见。『十八部论』的三比丘,即三比丘众(三系)。犊子系(正量)有一传说,与本论非常类似,如□跋耶Bhavya『异部精释』所传说:
   「世尊无余涅盘后,百三十七年,经难陀王与摩诃钵土摩王,于波吒□子城集诸圣众。……天魔跋陀罗,住僧中,有一切不相应之见。现诸神通,以根本五事,僧伽起大诤论。上座龙与坚意等,宣传五事。……佛教分裂为二,名上座与大众。如是,凡六十三年间诤论。……犊子比丘出而息诤」。
   这一传说,如佛灭百三十七年(百十六年加育王十七年,即大体相近),华氏城有五事诤论,其中有龙比丘,与世友论相合。传说诤论起于百三十七年,经六十三年,才由犊子比丘集众息诤。这可解说为:到二百年,犊子比丘系独立成部,确定了五事的非法(这是犊子系的见解)。这与世友论的犊子部出于佛灭三百年中,也大致相合。佛灭百余年,华氏城有龙比丘等诤论五事,这是有部与犊子部(当时二部还没有分化)共有的传说。但犊子系所传的其他事情,即异常错乱。华氏城的难陀王Nanda,犹塞德谟王家的弥棱陀王Milinda,或弥难陀Minandra,时有混杂。『杂宝藏经』「难陀王与那伽斯那共论缘」,即误称弥难陀为难陀。弥难陀王时,有那伽斯那Na^gasena──龙军比丘;而犊子系的学者,误以为华氏城五事诤论中的龙比丘Na^ga为龙军,这才定说是难陀王时。犊子系的传说,虽杂入错乱的成分,然与世友论的传说,有同一的依据,还是明显的事实。
   龙等三比丘的共诤,依真谛、玄奘译,这到底是三比丘众──龙象众,因缘众,多闻众的意思。三众共诤的结果,分为二部(犊子系也如此说)。然二部的开始分化,还在阿育王以前的七百结集。当时,西方系得到胜利,东方系承认西方说的正确,回复形式上的和合(律家所传如此)。然二部的分化,还是一天天的显著起来。恒河下流的东方系,如华氏城,□舍离,央伽,都是大众系的化区;而西方上座系,以恒河上流的摩偷罗为中心;拘舍弥Kaus/a^mbi^舍卫S/ra^vasti^,阿盘提等,也是属于西方的。到阿育王时,上座系中目犍连子帝须与随顺他的学者,大量到达当时的首都华氏城。帝须自称为分别说者Vibhajyava^din。分别说系的大德,如帝须为王子摩哂陀和尚,昙无德为王弟帝须Tessa的和尚,虽不一定可信,然可见当时分别说者地位的优越。如大众部所传的部派说:佛法初分为二部;上座系中,次分为分别说、一切有,与大众合为三部。这三部说,合于当时的事实,这即是世友论三比丘众的意义。由于后代四大派的兴起,这才被修改为「四众」。育王时代的三众共诤五事,世友离阿育王不远,必有旧说的根据。共诤的结果,分为二部,是二部的明显对立。分别说系,取折衷调和的形式,与大众系的大天合作。严守西方传统的说一切有(实还是有部与犊子部未分以前的母体),有的不愉快的离开了华氏城。如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九九)说:
   「十五日夜布洒他时,次当大天升座说戒,彼便自诵所造伽陀(五事)。……于是竟夜斗诤纷然,乃至终朝朋党转盛。……王闻,自出诣僧伽蓝。……大天白王:戒经中说:若欲灭诤,依多人语。王遂令僧两朋各住。贤圣朋内,耆年虽多而僧数少;大天朋内,耆年虽少而僧数多。……王遂从多,依大天语,诃伏余众。……时诸贤圣,知众乖违,便舍鸡园」。
   五事的诤论,因大天而起。严守西方传统的学者,不能抗拒多数的东方系;公决的结果,是失败了。这才『婆沙论』等,极力的丑诋大天。帝须等分别说系,与大天合作,所以「婆沙论』不满「分别论者」。甚至凡是上座系中而与有部──阿□达磨者立异的,都称为分别论者。分别论者──□婆□婆提,被看作一切不正分别的通名。总之,育王的时代,不是二部初分,是二部分裂的明朗化;三系的形式,事实上已经存在。等到传教师的分化,即到达五部盛行的时代。
   锡兰的传说,着重于贼住比丘,说七年不能说戒;由育王迎帝须来息诤,称为第三结集。这是北方传说所没有的。帝须系与第二结集,毫无关系,还被写为「须那拘集众集□尼」。这但是赤铜□者一家的传说,到底有多少事实根据!帝须们折衷东西的态度,与东方系合作,西方系是这样的失败了。如诤论为育王十七年,那末大众与分别说系的再分派(世友论所说化地、法藏等分派时代,不合),约为育王晚年。部派分裂的迅速与繁多,即是大众与分别说者,在当时顺利环境中的扩展成果。世友论说:
  「二百年中,摩诃提婆外道出家,住支提山。于摩诃僧只部中,复建立三部:一名支提加,二名佛婆罗,三名郁多罗施罗」(十八部论)。
  「二百年满时,有一出家外道,舍邪归正,亦名大天。大众部中出家受具,多闻精进,居制多山。与彼部僧重详五事,因兹乖诤,分为三部:一、制多山部,二、西山住部,三、东山住部」(异部宗轮论)。
  世友论所说,与锡兰『菩提史』所说相近。但世友论三译,关于三众共诤,译文略有出入:
  罗什译 育王时代 三众共诤五事
  二百年中 外道大天出家分出三部
  真谛译 育王时代 四众共诤外道五因缘
  二百年满 外道大天出家重诤五事分二部
  玄奘译 育王时代 四众共诤大天五事
   二百年满 外道大天出家重诤五事分三部
   育王时代的诤论,什译与真谛译,并不明说大天;真谛译说「外道五因缘」,玄奘依『婆沙论』,补译为大天五事,大天实就是外道出家的大天。由于『婆沙论』说:大天是商主儿,所以玄奘所传,误分为「舶主儿大天」与「贼住大天」。阿育王与优婆鞠多的时代,依『善见律』、『婆沙论』及『阿育王传』,可以确信当时有这一位大德──大天,布教于摩醯沙漫荼罗。二百年满的诤论,实是大天教化区中的分派,也就是大天系徒众间(也许大天当时还在世)的自相诤论。「五事」,是他们共信的教条。『西域记』(卷十)说:
   「驮那羯磔迦国……(都)城东据山,有弗婆势罗(唐言东山)僧伽蓝。城西据山,有阿伐罗势罗(唐言西山)僧伽蓝」。
   这即是古代东山住部、西山住部的道场。驮那羯磔迦Dha^nyakat!aka在□尸河Krishna^南岸。佛教的遗迹,现在还有遗存的。这里的学派分化(锡兰传称为安达罗学派),即大天的学众。「外道出家」,即『菩提史』所说以外道义杂入佛法的意义。『善见律』说:育王时代的贼住外道起诤;真谛传因贼住比丘起诤,虽大量沙汰,还有一分有智慧的,竟无法论定他是否外道,所以另外造寺安住,成为别部。这是同一事实的传说;实是大天所化的徒裔。而『善见律』等误作阿育王时,这才编出帝须息诤,第三结集的臆说!
   五 摩田提与摩哂陀
   育王时代的传教师,影响于后代最大的,要算去锡兰的摩哂陀,去□宾的摩田提。摩田提被传说为阿难弟子,由于『育王传』的一再传译,成为中国佛教界熟悉的大师。锡兰传说:摩哂陀是阿育王的儿子,传佛法去锡兰,在一切传教师中,似乎与阿育王有特殊的深切关系。但摩哂陀的传教锡兰,在汉译的佛教典籍中,几乎没有论到。特别是阿育王后二百年编成的『阿育王传』,对育王的父母兄弟妻儿,都有说到,却没有摩哂陀的名字。唯一见于中国译典(除『善见律』)的,有『分别功德论』。论(上)说:
   「阿难将欲涅盘时,……以神力制船令住中流。时度弟子,一名摩禅提,一名摩呻提。告摩禅提:汝至羯宾,兴显佛法,彼土未有佛法,好令流布。告摩呻提曰:汝至师子诸国,兴隆佛法」。
   『分别功德论』以摩呻提──摩哂陀为阿难弟子,显然有参考『阿育王传』的形迹。中国学者中,如初期的法显,晚期的义净,留住锡兰多年。但对于阿育王子摩哂陀的传教锡兰,都没有注意到。玄奘在南印,访问从锡兰回来的大德,对于摩哂陀的事迹,也说得与锡兰传不同。如『西域记』(卷一一)说:「佛去世后第一百年,无忧王弟摩醯因陀罗,舍离爱欲,志求圣果,得六神通,具八解脱。足步虚空,来游此国,弘宣正法,流布遗教」。
   这些,可以看出印度的佛教界,对于锡兰佛教的摩哂陀,是怎样的漠视与生疏。觉音Buddhaghos!a以前的锡兰佛教,一切在传说中。摩哂陀南传佛教的情形,不为印度大陆佛教所重视,而觉音所整理完成的,又那样的重视摩哂陀而抹杀一切!锡兰的佛教,在中印的交通中,目见耳闻,实在是大小显密,无一不弘通,决不像现在一般的锡兰佛教所说。锡兰传说的──育王时代前后的佛教史,到觉音前后,如『岛史』、『善见律』,才逐渐明确的完成。据我所知,南北共有或多少变形的传说,实受本传──『育王传』的影响。所以摩哂陀的身分,应出以保留的态度。
   西元七世纪,玄奘得来的传说,传佛法去锡兰的,是王弟摩醯因陀罗Mahendra( 唐言大帝)。这当然即是摩哂陀,为梵语与巴利语的差别。摩哂陀不为大陆佛教所重视,等于不知道。偶然的传说:或模仿本传的末阐提,而说他是阿难弟子(『分别功德论』)。或参考本传,而说是阿育王弟(晋译王弟宿大哆,也就是因陀罗的异传)。而锡兰的传说,又那样的富于排他性。所以摩哂陀的有否此人,也大有可疑。原来,摩醯因陀罗在印度的传说中,为锡兰的山名。今举『正法念处经』,与烈维Sylvain Le/vi的考证于此:
   「有一渚,纵广五百由旬,有诸罗刹,住在其中。……过罗刹渚,有一大山,名摩醯陀(与摩哂陀合。下文又作摩醯陀罗,对比『罗摩衍那』,即摩醯因陀罗)。……于阎浮提六斋之日,四天王天,住此山上,观阎浮提。……四天王天至帝释所,白如是言……」(经)。
   「据史颂(丙乙本),此岛唯有一百由旬,诸罗刹及其王罗婆那之所居。……摩酝因陀罗山,必为锡兰岛中央之高峰,今名亚当峰Adam者是。据史颂(乙丙本),猴使贺奴末Hanumat置跳板于摩醯因陀罗山上,由大陆一跃而至楞迦。……史颂唯说:因陀罗(即佛教的帝释)于六斋之日,常至此山,未言其原因也。而念处经乃以帝释受天使之报告」(考证)。
   山名摩醯因陀罗,显然依因陀罗得名(也许山名与因陀罗同,才附会于因陀罗天神的故事)。为锡兰的神山,而为锡兰人所崇敬的。摩醯因陀罗山,初见于罗摩的传说。从大陆一跳而登楞伽后如佛游锡兰而留足迹的传说,摩哂陀飞腾虚空(天帝释随从「善见□婆沙二」)而入锡兰说,甚至佛入楞伽而化罗婆那王说,都受着这一神话的影响。摩醯因陀罗即摩哂陀,可能为帝释天的人化。如北方传离越山有离越仙人,其后建离越寺,或者即传说为□宾有离越阿罗汉。这在宗教的传说中,尽多实例。摩哂陀,可能为锡兰──从印度传去的因陀罗天的人化,受到一般的尊敬,佛弟子即推为佛教传入锡兰的大德。育王时代有遣使弘法说,这才以摩醯因陀罗为育王的胞弟或亲子(锡兰传说的确定,也不会早)。这种看法,也许使锡兰佛教界太为难了!然而,他的真实性与可能性,也许比锡兰所传的摩哂陀还大!但这并不否认阿育王时代,佛法开始传入锡兰,与及属于分别说系。事实上,当时的佛法,还在口口相传中。如锡兰所有的三藏圣典,那里是一人传承得了(也不会一时传入,参照其他佛教国的传入史,即可明白)!这实是目犍连子帝须系的学者们,经一期努力而得的业绩。总之,摩哂陀的身分,有加以保留而出于审慎研讨的必要!
   『善见律』说摩田提是育王时代的大德,布教于□宾,犍陀罗吒。弘化□宾,与本传所说的相合。『□婆沙论』(卷九九)说:阿育王时,由于育王的信从大天,呵伏贤圣僧,所以都西行到迦湿弥罗。这一传说,与摩田提的开化□宾,恒河上流的佛教,发展到□宾,显然为同一事实(传说末田地立五百伽蓝,育王为僧众立五百伽蓝,也可见一致)。所以摩田提为阿育王时人,是很可信的。
   那末,本传为什么说摩田提是阿难弟子?本传为□宾学者所编的,已如上说。编集的是阿育王王统,优婆鞠多法统,阿育王与优婆鞠多为中心的护法史。这一法统,如晋译(卷五)所说:迦叶,阿难,商那和修,优婆鞠多,提多迦,本没有说到摩田提。从法统的到提多迦为止,可见五师相承的定说,离提多迦的时代不远,还是上座系以摩偷罗为中心的时代。□宾学者确是渊源于这一系的。在三恶王的扰攘中,热望有护法者如阿育王那样的再来。阿育王传的编纂,目的不外乎如此。这是□宾学者所编的,所以对开创□宾佛教的摩田提,有意的附入法统中。摩田提虽传说受阿难的付嘱,而摩田提并没有付嘱后人。在诸师相承中,摩田提为旁附的,还是很明白的(后来□宾学者,以摩田地介入于阿难与商那和修间,错误才大了)。摩田提的师承,本来不明(据真谛所传『佛性论』,摩田提是佛世比丘;迦叶结集时,嘱他护持佛法)。他所以被编为阿难弟子,一、由于名字的关系:摩田提,是「水中」的意思。传说阿难的入灭,在恒河中流;摩田提(水中)因此被传说为阿难在恒河中流所度的弟子。二、说摩田提是雪山的外道出家,是阿难临入灭时所度。这与佛度须跋陀罗Subhadra极为相类,显为模仿的传说。摩田提编为阿难的弟子,其理由不外乎如此。
   摩田提的开化□宾,依『善见律』说,本不指迦湿弥罗(喀什弥尔)。降伏阿波罗龙王,只是说明了□宾人尊崇的神只,成为佛教的护法者。本传所说,与『善见律』大致相近。如商那和修的降伏优留漫荼山的龙王一样(本传四),并无特殊意义。但摩田提的降龙故事,被误会为降伏迦湿弥罗的忽弄龙(杂事卷四0 )。迦湿弥罗旧有这样的传说:迦湿弥罗,本为Sati Saras湖;由于梵天使□湿纽Vis!n!u与婆罗跋陀罗Ba^la^bhadra,刺山而使湖水乾涸,成为平地。这个神话,与摩田提开化□宾,降伏龙王的传说相结合,这才化为摩田地向龙索地,「龙王于是缩水奉施」(西域记卷三)。摩田提不但为□宾佛教的弘化者,竟成为使迦湿弥罗从大湖而成为平地,且成为移民事业的推行者了(多氏佛教史三·一)。本传串插进去的摩田提的传说,应另为处理,勿使紊乱初期佛教的师承事实!
   五 阿育王中心的王系
   一 泛说印度王系
   关于王统,宋译与粱译,只说到旃那罗笈多Candragupta、频头沙罗Bindusa^ra,阿输柯As/oka;这是印度史上著名的时代,与锡兰及印度所传的王统相合。安法钦的晋译(卷一)这样说:
   「频头(婆)沙罗王子名阿□世,阿□世子名优陀那跋陀罗,优陀那跋陀罗子名文荼,文荼子名乌耳,乌耳子名莎破罗,莎破罗子名兜罗贵,兜罗贵子名莎诃蔓荼罗,莎诃蔓荼罗子名波斯匿,波斯匿子名难陀,难陀子名频头沙罗」。
   现存的梵本 『阿育譬喻集』As/oka^vada^na所说的王系,与晋译相同,仅名字小异。如优陀那跋陀罗作Uda^yibhadra(优陀耶跋陀罗),乌耳作ka^kavarn!in(迦迦婆罗那),莎破罗作Saha^lin(莎诃罗),莎诃蔓陀罗作Maha^man!d!ala(摩诃曼陀罗)。安法钦所传的王统,为印度旧有的传说,但宋、梁二译都缺。所以这不能确定为『阿育王传』的原本如此,仅可说梵本有此不同(梵本是常有不同的)。旃陀罗笈多以前,当然是还有王统的。或者采用印度的某一传说,使与佛世的王统相衔接,用意并无不合,问题在传说的是否正确。从阿□世王到难陀王,佛教的传说,「古事集」的传说,又多而出入又大。安法钦所有的特殊部分,与锡兰的传说也不一致。正确而众说一致的,还只是从旃陀罗笈多到阿育王──三世。
   从佛灭到阿育王灌顶,锡兰的传说,是二百十八年满。或说:二百十八年满,已是二百十九年了。王统的相承,如梁译『善见律』(卷三)说:
   「佛涅盘后,阿■楼陀王、闵蹰王在位各八年;那迦逮婆(娑?)迦作王十四年;修修佛那迦作王十八年;其儿代名阿育,作王二十八年;阿育有十儿,并登为王二十二年;次玖难陀代作王,二十二年;复有旃陀掘多作王二十四年;宾头沙罗王代在位二十八年。阿育王代位已十八年,摩哂陀到狮子洲中」。
   阿育王灌顶时,锡兰传说为佛灭二百十八年满。汉译的『善见律』,略有错脱处。汉译所没有译出的,据巴利『善见律』说:佛灭于阿□世王八年,三十二年卒,为佛灭后二十四年;郁陀耶跋陀罗王十六年。汉译所译误(也许是传写的笔误)的,阿■楼陀Anuruddha与闵蹰王Mun!d!a合八年,误作各八年。那迦逮婆迦王Na^gada^saka二十四年,误作十四年。此外,育王灌顶前自立争位四年,即为恰合二百十八年的王统编年。缅甸所传的也是二百十八年说,但王统的年代,颇有出入。
   本传说:阿育王出于「佛灭百年之后」。如依世友论而肯定为百十六年,即与锡兰的传说,相差约一百年。这一时代的印度王统,除孔雀王朝三世外,见于『阿含经』的有三:一、阿□世王。二、阿□世王子优婆陀延或优婆延(长阿含经卷二七):巴利语作Udaya,即本传晋译的优陀那(耶?)跋陀罗。三、文荼王(增一阿含经卷二四):巴利语作Mun!d!a,即晋译的闵蹰。此外,见于传记的,有难陀王Nanda,即『善见律』的难陀。中国旧来所传,除『善见律』与晋译本传外,百余年间的印度王统,没有详备的传述。
   二 二百十八年说的检讨一般人同情于锡兰的传说,是不无理由的。一、因为──由欧人创导,不曾留心华文教典,先入为主的引起执著。二、锡兰对于二百十八年的传说,从印度王统、锡兰王统、五师传承──三方面,确乎编排得活像事实。三、由于近代考证所得的,旃陀罗与阿育王间的年代,与锡兰传部分相合。四、由于众圣点记的方法──按年下一点,使人信以为真。然而,二百十八年说,与百十六年说一样,也不过是传说而已。这不妨从三方面去推究。
   一、印度王统的二百十八年说:印度所传的王统谱牒,是非常杂乱的!对『善见律』所传的,也就不能不出于审慎的态度。锡兰所傅二百十八年的王统,我们并没有一部精确可信的王统编年,可以证实他的错误。但由于锡兰王统、五师传承的编年,充分暴露了他的伪妄面目,所以同为证明二百十八年说的印度王统,也就不敢轻信。参酌其他的王统传说,即发见可疑处不少。一、『善见律』的那迦逮婆(应为娑之误)迦,即「古事集」的陀娑迦Dars/aka也是□王的儿子。『善见律』编于──与□王相隔三王的闵蹰王下,晋译『阿育王传』缺。优陀耶王(或说是□王的孙子)以下,传说为「篡弑相寻」,都为弟兄伯叔间的相互废立。二、『善见律』的修修(佛)那迦Susuna^ga, 『阿育王譬喻集』缺。传为废君自立,创立悉苏那伽王朝,定都旧王舍城Ra^jagr!ha的名王。然悉苏那伽王朝,实创立于频婆娑罗王Bimbisa^ra以前,频王为第四世。从定都旧王舍城说,恰好证明了这还是以王舍城为首都的时代。考『中阿含经』(卷一一,又『铜□律』「大品」),称频王为「洗尼频婆沙罗」。洗尼Sen!iya即悉苏那伽的音转。所以『善见律』的修修那迦王,是编排谱牒者,误以频王前的古王,错编于闵蹰王后。「古事集」即是编列于频王之前的。三、『善见律』的(迦罗)阿育,与「古事集」的迦迦婆罗那Ka^kavarn!a相当;音转而简为迦罗ka^la,即晋译的乌耳,意义为「黑」。锡兰传说为迦罗输柯ka^lasoka;『善见律』的译者,直译之为阿育(阿输柯)。「输柯」,是锡兰传所特有的。本传说:阿育王早年暴虐,人都称他为恶阿育──旃陀罗阿育;信佛以后,仁民爱物,人又称他为法阿育。这是印度的旧说;西元前后的『阿育王传』编纂者,把他编入传中。这一大陆佛教的一般传说,觉音从大陆去锡兰,是会知道这些的。觉音他们──印度王统的编年者,大抵由于二百十八年说的传说,与大陆所传百余年说不合。恰好旧有恶阿育与法阿育的传说,而迦罗的意义是黑,可解说为恶;这才称迦罗(迦迦婆罗那)为迦罗输柯。以为:这是百余年的阿育,护法的阿育,实登位于佛灭二百十九年。二阿育的传说,尤其是指向来所传的──百余年的护法阿育为迦罗输柯,造成印度王统编年的无边纠葛。四、『善见律』说;迦罗输柯后,有十儿并立,凡二十二年;其后有玖难陀王,也是二十二年。据「古事集」说:篡杀悉苏那伽王朝末主的,名摩诃波头摩Maha^padma,即晋译的摩诃曼陀罗Maha^man!d!ala。拔那Bana说:迦迦婆罗那,于都城附近被袭杀。袭杀迦迦婆罗那的,应即科尔提Curtius所说的Agrammes。科尔提说:Agrammes原为贫贱的理发师,因见宠王后,所以弄权篡位。Agrammes,又作Xandrames,Gandaridae。这位篡灭悉苏那伽朝的难陀王Nanda,传说中名字的变化极大。然传说为「九难陀」,晋译的摩诃曼陀罗,波斯匿,难陀;及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的□罗斯那,难陀,摩诃波头摩,大抵都属于九难陀王的一王。
   今综古事集、拔那、科尔提等传说,认为:迦迦婆罗那是被袭杀的;他应为与难陀王朝相衔接。阿育十儿并立的二十二年,在历代王统编年中,实属不当。十儿的称王是可能的;王朝被难陀王所篡窃,仍不妨占有少数城邑,延续残破偏安的旧统。王统谱牒,本是一朝朝独立的;先后代兴的王朝,每同时存在。举中国史为例:陈武帝篡梁,萧察还维持他的旧统,与陈代的灭亡,相隔仅有一年。又如元明之间,明清之间,新朝已建立,残破的旧朝还延续许多年。如联合不同王统的编年,忽略这种事实,错误可大了!对于印度古代史,我们没有充分知识,不能作肯定说。然对于不同王朝的衔接处,认为应特别注意!十儿二十二年,难陀王也恰好二十二年,这不能看作偶然吧!依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的叙述,相信迦罗诸儿维持残余的王统,与难陀王朝同为新兴的孔雀王朝所灭亡。此外,锡兰传佛灭于阿□世王八年,而□王卒于佛灭二十四年,在「古事集」中,却有□王在位十八年的传说(卒于佛灭十年)。又频头沙罗王,『善见律』说在位二十八年,「古事集」说是二十五年。总之,锡兰所传的印度王统编年,值得怀疑处不少!
   耆那教所傅,王统的年代较长。然一致说,难陀王朝即位于大雄Maha^vi^ra涅盘后六十年。即依近代学者所说,大雄比佛迟十年入灭,那难陀王朝的成立,也不过佛灭七十年而已。然佛教传说,大雄死于佛陀涅盘以前,所以从佛灭到难陀王朝的成立,大约为六十年左右。难陀王朝二十二年,再加旃陀罗笈多及频头沙罗,也不过一百三十多年。
   由于亚历山大(Alexandria)的侵入印度,阿育王摩崖石刻的发见,孔雀王朝的──旃陀罗笈多登位与阿育王灌顶──年代,总算大致确定。然旃王以前,阿□世王以后,一切还在不同的传说中。一般学者,为西元四、五世纪所编定的锡兰文献所蔽,大抵曲附二百十八年说来解说印度王统,以护法的阿育王出佛灭百余年为不可能。其实,如上来的检讨,悉苏那伽为古王的误编;迦罗十儿的部分据立,不应列于难陀王前;又参以传说在位年代的不同,百余年说是尽有可能的。我们必须记着:二百十八年说,确为一古老传说;而锡兰传的印度王统编年,实与锡兰王统,五师传承的编年一样,都是为了证实这一传说而任意编纂成的!
   二、锡兰王统的二百十八年说:锡兰所编的印度王统编年,如不经考诘,可能信以为真。等到配合锡兰的王统,那种任意编排的作风,即完全暴露。照『善见律』所说,列表如下:
  ┌────┐ ┌─────┐
  │印 度│ │锡 兰│
  └────┘ └─────┘
  阿□世王八年 师子洲童子立
  □□耶成立国家
  郁陀耶跋陀罗十四年 □□耶卒
   十五年 半头婆修提婆立
  那迦逐(逮之误)写迦二十年 半头婆修提婆卒
  阿婆耶立
  修修(佛)那迦十七年 阿婆耶二十年失位
  婆君荼迦婆耶篡立
  迦罗阿育十六年 婆君荼迦婆耶十八年
  旃陀掘多十四年 婆君荼迦婆耶卒
  闻荼私婆立
  阿育王十七年 闻荼私婆卒
 『善见律』所说的锡兰王统,除枝节的错失外,最少有三大不可信。师子洲童子,依『西域记』(卷一一),不过一神话人物,不可信一。传说佛灭那年,恰巧是锡兰立国的年代,不可信二。迦罗阿育十六年,是婆君荼迦婆耶王Pakun!d!uaka^bhaya十八年;又说婆王卒于旃陀掘多十四年。如确卒于旃王十四年,依『善见律』的印度王统编年,即总共作王八十七年,不可信三。
   『岛史』的编者以为:婆君荼迦婆耶初为盗贼,十七年间无王。其后,胜利归于婆君荼迦,作王达七十年。这仅是于八十七年中,分出十七年为无政府时代而已。如依『岛史』说:婆君荼迦初为盗贼时(王国因而崩溃),至少也得二十多岁吧!经十七年,又七十年而卒,那末应享年一百十岁以上。闻荼私婆Mut!asi^va,是婆王的儿子,以六十岁生子来说,闻王登位时,也该五十多岁了。作王六十年,又是一百十几岁。这样的长寿王统,是怎样的难以想像!「众圣点记」的信仰者──吕澄,对于这些,也觉得「有不自然处」。实则,到阿育王时代,锡兰人记忆中的君王(可能还有神在内)不过五人,这那里有二百三十六年(到育王十七年止)?为了证实佛灭二百十八年说,造成王统编年。这一古老的传说,在这些创造历史的专家手里,被恶化到极点!
   三、五师传承的二百十八年说:在印度王统、锡兰王统、五师传承的法统中,对于法统的编年,论理必有较确实的记录,而事实并不如此。我在「与苏慧纯论佛元书」,说得极为明白:
   「关于五师传承,锡兰传而外,印度复有迦叶等五师说。可推见自佛灭至阿育王时,必有五师相承之事,各派乃竞以自宗之师承当之。第一师优波离,为持律上座,其必为年高德劭可知(优波离随释种出家,佛灭时,出家且将四十年)。第五师目犍连子帝须,阿育王信佛及第三结集时,应亦为年耆德重人物。二老之间,仅三师之隔,而时乃历二百余年!此既为律学传承,则每人以二十岁受戒,修学二十年为上座计(四十岁比丘,是否能为一代师宗,纪纲僧侣,尚有可商),每人平均住持佛教在四五十年间,平均年龄约八九十岁。衡之一般师承,殊难取信!……此不外先有一佛灭来二百余年之传说,铜□者乃摭拾帝王谱牒,自宗师承,编排造作以强合之耳」!
   从二百十八年的传说自身去考察,编排造作的情形,彻底的被揭发出来!即以深信锡兰传的吕澄,对锡兰王统的荒谬,也默认而不加辩护;对五师传承的编年,也觉得「南传诸师年代,因此而有错误」(『对点记记年之再商榷」)。二百余年说,与百余年说,同为古老的传说。自从锡兰学者伪作欺人,二百十八年说,竟被误会作历史!我不敢轻视这一傅说的古老,但要从古老传说的观点,探论佛教的纪元。
   三 育王灌顶与遣使弘法的年代 从旃陀罗笈多(二十四年,频婆沙罗二十五年,争位四年)到育王登位,这五十多年,是印度从来未有的统一盛世;王朝的年代,「古事集」与锡兰的传说,都大体一致。本传虽没有记年,三王的次第也不误。所以锡兰的传说,关于旃王到育王间的年代,与印度的「古事集」,希腊、埃及等史料的推算,即使完全相合,也不能就此类推;从旃王到阿□世王时的纪年可信。如「古事集」所说的旃王到育王的年代,也大体一致可信;而旃王以前,即彼此大有出入。一般学者,忽略这一事实,因推算旃王到育王的年代,锡兰传大体可信,竟因此以为□王到旃王间的年代也可信。由于印度史本身无可考信,所以印度史的专家们,对于锡兰所传的印度王统编年,曲意的附和他。俗语说:上半生老实,下半生骗骗也有饭契。这虽是容易受欺的,但考论历史,决不可这样了事!
   考论育王灌顶的年代,如撇开传说──『众圣点记』、『善见律』、『大史』、『岛史』,直接从育王的摩崖石刻,希腊与埃及的史料着手,大可以减省一些无谓的纠纷。
   大摩崖石刻第十三章,说到育王遣使西方五王国弘法,记着五王的名字。经学者的考究,五王的在位年代,虽还有多少异说,然五王并世的年代,不出于西元前二六一到二五八──四年间,已成为学界的定论。依交通不便的古代情况说:Antiochus Ⅱ王,于西元前二六一年即位。即位与来年──前二六0年,育王即遣使弘法,可能性极少;遣使的年代,大概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。但这是育王登位的那一年,石刻十三章中,并没有说明。一般所依据的是:十三章说:育王九年,攻破羯■伽Kalin%ga,「深感悲痛与悔恨」;从此,「热心护持正法,宣扬正法」。又小石刻第一章说:育王信佛为优婆塞,二年半以来,对于佛法,非常精进,决心以全力来弘扬正法。又大石刻第五章说:育王十三年,设达磨大官,派到诸侯及邻国去。依凭这些史料,所以有人说;育王的遣使五王国,是十一年;或说是十三年;或说十二年到十四年间。到底在那一年,又都是参照其他方面来推定。然据十三年的设立达磨大官而论,这一年遣使弘法,虽不一定是,到底比其他的有根据些。育王的遣使弘法,可以推定为育王十三年。这一年,是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,那末育王灌顶登位的年代,不是前二七一,就是二七0 了。
   考定年代的另一依据,即亚历山大侵入印度的年代。亚王的侵入印度,为西元前三二六;三二五还军;即其年去世。据普鲁塔克Plutarch的传说:旃陀罗笈多曾劝亚王东攻印度。朱斯丁Justin说:旃陀罗笈多逃避Alexander(亚历山大)。传说不一。旃王趁亚王还军与身死的时机,起来推翻希腊人在北印的统治;以光复河山的威声,推倒难陀王朝,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实。亚王的死讯,唤起了印度民族的光复运动。旃王的登位,约为西元前三二四或三二三年。
   旃王二十四年,频王二十五年,争位四年,育王登位年,凡五十四年;即育王登位于西元前二七一或二七0年。十三年遣使弘法,为西元前二五九或二五八年。
   一切的诤论,都是纠缠于锡兰的传说中。如吕澄取西元前三二四年旃王即位说;二六八年育王登位说;二五八──育王十一年遣使弘法说。他信从锡兰传的频王二十八年说,所以非坚执如此不可。育王九年的攻破羯■迦Kalin%ga,虽属确实;但是否当年即信佛,也还难说。所以史密司(smith)也说:九年信佛或下一年。十一年遣使弘法,实并无文献可证。也许肯定为九年信佛,二年半作优婆塞,决心以全力为佛法吧!即使如此,也该是十二年的事了。然由于频王二十八年在位说的信赖,所以旃王登位,非西元前三二四不可;而遣使弘法,非育王十一年不可。因为如再迟一年,遣使弘法时,即不再是五王并世的了。如依「古事集」,取频王在位二十五年说,那末,如旃王登位于前三二四,育王即登位于前二七一;征楞伽为前二六三;十三年遗使弘法,为西元前二五九(十二年遣使也不妨)什么都没有碍难处。如旃王登位于前三二三,十三年遣使,也还是前二五八年。甚至旃王登位于前三二二,育王十二年遣使,也还没有显著的困难。总之,旃王即位,育王登位,遣使弘法的年代,依可信的史料推论,虽不出这二、三年中,实还不能确定。依我看,旃王前三二三年登位,育王前二七0年登位,似乎更妥当些。但为了避免无法确定的诤论,姑取旃王西元前三二四年登位说,育王前二七一年登位说,前二五九遣使弘法说。
   四 有关育王的故事
   本传为一古老的譬喻集,为大陆佛教界熟识的传记。觉音从大陆去锡兰,是应该知道本传而有所参考的。从南北共传的故事去研究,这一意见,被充分的显露出来。
   育王早年的故事:本传说:频婆沙罗王不大欢喜育王,曾奉命镇压□叉尸罗的叛变,得到成功。『善见律』说:育王出镇的是郁支城Ujjayaini^,即邬□衍那。『善见律』的传说,可能基于一种情感。佛教南传的摩哂陀,母家在邬□衍那,这是摩哂陀的外婆家。
   兄弟争位的故事:本传说:育王与兄苏深摩Susi^ma争位,杀苏深摩。『善见律』也说兄名修私摩那,但说频王有百子,除了育王的同母弟帝须(Tessa) ──□多输柯Vi^tas/oka而外,育王都把他杀了。『善见律』所说,不免太过。本传说:频王病危,恰好苏深摩出镇□叉尸罗;育王取得部分大臣的拥戴,即在华氏城称帝。苏深摩回来争位,育王利用了──出镇北方时所得的外军的协力,击杀了苏深摩。这一传说,大致近于事实。『善见津』说:育王代立四年,才举行灌顶典礼,互争的事情,似乎并不简单。
   王弟宿大哆的故事:Vi^tas/oka,『善见律』作帝须;本传的晋译作宿大哆,梁译作□多输柯。这位育王同母弟的故事,可分二节说。一、本传说;宿大哆因王的广作供养,引起不满。见苦行外道,还不能离欲,因此更怀疑不严格苦行的释沙门。育王为了转化王弟的邪见,故意使他犯罪,然后给他七天作王,再行处斩的判决。王弟在七天中,证明了深切感到无常苦的比丘,虽衣食丰满,也还是能够离欲的,王弟这才发心出了家。这在『善见律』中,见苦行外道、七天作王,与本传一致。但说王弟得罪了育王,这对于育王让他七天作王的用意,也隐晦不明。而说阿育王四年信佛,立帝须为太子,帝须即于这一年出家;这对于不满育王的动机,也不明。戏剧式的七天作王,可能并非事实,但在本传中是入情入理的。『善见律』叙述简化,于是乎得罪了王,让他七天作王再杀,又忽而不杀,成为不近情的传说。
   二、本传说宿大哆到远国去出家,曾回华氏城一次。再到边方,生了大病(头疮)。需要契乳酪,所以移住旷野的牧牛人边。那时,弗那盘达Pun!d!avardhana与华氏城的尼乾子外道,有诽毁佛的,引起育王敕杀尼乾子的事件。宿大哆病中垢衣长发,因此被误杀了。这一故事,『善见律』说得很不同。王弟帝须从昙无德出家,另有拘利子帝须Kontiputta Tissa比丘,因病中得不到医药而自杀,育王这才大施医药。外道得不到供养,都混进佛教来出家,引起佛教中的诤论。育王派大臣去和解,僧众照样的纷诤,大臣即斩杀僧众,杀到王弟帝须才停手。故事变化很大,内容还是一致:本传杀尼乾子外道,『善见律』大杀僧众──多半是外道出家;本传说尼乾子诽毁佛,『善见律』说外道出家的扰乱佛法。不同的是:本传只是一□「多输」柯,而『善见律』成为二帝须;本传说王弟被杀,『善见律』说杀到帝须而止;本传以王弟为中心人物来叙述,『善见律』中间隔断,忽然在鸡园寺出现。这是同一故事的演变。大概帝须是阿育王的同母弟,所以『善见律』的作者,不好意思说他无医无药,刀下留情了吧!
   帝须,梵语为Vi^tas/oka。晋译(一)初说:「复生一子,名为尽忧」,即与宋、梁二译合。但在王弟的本缘中,又作「宿大哆」。考『分别功德论』的王弟故事,与本传同,而王弟也名「修伽跖路」。「释迦谱」引『求出牢狱经』说:「阿育王弟名善容,亦名违陀首只」。违陀首只即□多输柯;善容,即宿大哆──修伽跖路的对译。宿大哆与修伽跖路,我以为即玄奘所传的王弟摩醯因陀罗。
   育王的残暴故事:本传说育王的初年,非常暴虐,曾手杀五百大臣与五百宫女,使人作泥犁(地狱)的酷刑。这在『善见律』中,由于别立黑阿育,除了育王的杀兄弟而外,被看作极仁慈的了。然据摩崖石刻所说,育王在战争中的屠戮,并不怎样的仁慈!四0五──四0七年间,法显亲见华氏城的大塔旁,有石柱,记著作泥犁城的因缘与年月。玄奘西游,也目睹这一遗迹(西域记卷八)。然又说乌□衍那有无忧王作地狱处(西域记卷一一)。『善见律』的略而不论,因为将一切暴行,归罪于黑阿育去了。
   信佛因缘的故事:本传说:海比丘误入地狱,现神通,育王这才坏地狱而信佛。『善见律』说:育王见到兄子泥瞿陀Nigrodha沙弥,才发心学佛。石刻说:育王深觉杀戮的惨酷,所以归依佛法。海比丘的故事,显然是神话化的。可能的解说是:育王受海比丘(善意)的感化,这才废除残酷的刑罚。泥瞿陀的故事,从神话变化而来(见下)。
   造塔施金的故事:育王造八万四千塔,布施九十六亿金,是南北一致的传说。但本传说:育王布施的总计,凡九十六亿金;而『善见律』以为六年大会时,即布施了这些。本传的传说更原始些。
   供养菩提树的故事:本传说育王特别的尊敬菩提树,引起王妃的妒忌。佛教的初期,菩提树与菩提叶,都是象徵如来成道的。育王的特为尊敬,非常合理。『善见律』作者的心目中,主要是锡兰,所以但说育王以菩提树的南枝,移赠锡兰;用意也还是一样。法显得自锡兰的传说:从前某国王,从印度取菩提树子来锡兰,种于无畏寺侧。那时,高约二十丈。这与同时代的觉音的传说──阿育王送树来,栽在大寺房不同。『善见律』的传说,也只是大寺派的传说吧了!
   育王与龙王的故事:本传(晋译与梁译)说:育王取得阿□世王七舍利塔的舍利,惟罗摩聚落龙王处的舍利,因龙王的要求而没有取得。『释迦谱』所引的『大阿育王经』,法显的『历游天竺记』,玄奘『西域记』,都这样说,这是本传龙王故事的旧说。宋译说:育王向龙索舍利,「诸龙王开怀与」,这是乐意的奉上了。晋译所特有的「阿育王现报因缘」,有一相反的传说:龙王不肯奉给阿育王,育王造了龙王与育王的两躯金像,起初是龙王重而育王轻。育王大作福事,王像的分量,一天天重起来,龙王知道福力不及育王,只好奉上舍利。「阿育王现报因缘」,本是另一譬喻集,与本传有很多不同,安法钦却译出而附编于本传中。这一故事,失译的『杂譬喻经』(上),『阿育王譬喻经』,都有说到,都还是重于事相的修福。『善见律』中,进一步(含有象徵降伏自心而现身成佛的深意;锡兰学者怕未必懂得)说:阿育王以金锁将龙王锁来;育王要龙王化现佛身。金锁锁龙王,与龙王的金像有关。要龙王化作佛身,是优婆鞠多降魔故事的改写。育王与龙王的故事,本传无疑是原始的形式。然育王不能取得龙王的舍利,未免与轮王的尊严有损,于是乎有育王作福,降伏龙王的故事。『善见律』更老实不客气的把他锁了来。降伏龙王,与优婆鞠多降伏魔王的故事相类,魔王的化作佛身,锡兰传者也就修正为龙王化作佛身了。
   泥瞿陀的故事:『善见律」说:育王的侄子泥瞿陀,七岁出家作沙弥。育王见了,生起信心。育王本供养六万外道;这时才供养比丘,从二比丘、四比丘,到一切都供养比丘。育王每日以钱一千供养泥瞿陀。外道都投入佛法中,作贼住比丘。本传没有这个故事,但安法钦附译的「阿育王现报因缘」,叙述一有趣的神话,与此有关。事情是这样:阿育王太信佛了,外道都嫉妒佛法。有一善咒婆罗门,化作大自在天,与(共计)五百婆罗门来见阿育王,说要契剃头的沙门。阿育王不敢得罪他,通知鸡园寺,寺众推一最小的沙弥来。沙弥说:「朝来未食,王先施我食,然后我当与彼食」。沙弥将为外道预备的五百分食,都契了;不够,将五百婆罗门,一个个的契了。小沙弥引王到鸡园寺,见方才的婆罗门,都已剃头出家了。这一斗法的故事中,暗示了二点:一、佛弟子把外道应得的供养,都契了;二、外道被逼,投身佛法中来出家。所以特选小沙弥,不过反显出佛法威力的伟大而已。这故事是荒唐的,却是真实的!『善见律』的七岁沙弥泥瞿陀,将供养外道的六万分食,一一的都转化来供养比丘,这与第一点相合。由于育王的信佛供僧,外道入佛法中作贼住比丘,即与第二点相合。『善见律』的传说,明显的从这一神话而蜕化过来。『杂譬喻经』(上),也有这一故事。负起折破外道任务的,是十三岁的「端正」沙弥。『杂譬喻经』的编者,也以为这就是破灭地狱,引导育王生信的「海」比丘。因为本传所说的海比丘,恰好也是十三岁。破灭地狱,折破外道,所以选用十三岁的沙弥,不外乎证实那四不可思议中的「沙弥虽小不可轻」。本传的古说为十三岁,经「杂譬喻」而到「阿育王现报因缘」,即修正为更年轻的七岁,这即是七岁沙弥泥瞿陀的来源。『善见律』取材于此,脱去神秘的形式,显出故事中的真意义,这是最好不过的!但不知七岁沙弥的象徵性,而描写为历史的人物,反而使人误解了。这一故事,为帝须比丘的第三结集,奠定了基础。
   迎请大德的故事:本传说育王将亲自去迎请优婆鞠多,鞠多自动的前去;乘船与众比丘,沿恒河东下;到了华氏城,育王亲自到恒河边礼迎。这种礼迎的方式,在『善见律』中,即一模一样的礼迎目犍连子帝须。虽然帝须早曾到过华氏城,却又跑回摩偷罗,表演这被欢迎的大礼。『善见律』采用本传,这是极明显的例子。
   信佛与遣使弘法的故事:『善见律』所传的育王信佛,遣使弘法,当然是有事实的。但据石刻说:育王的归依佛法,在第九年;十二、三年的遣使弘法,已提到锡兰。『善见律』说:育王第四年信佛,王弟帝须出家;六年已建塔完成,育王的儿女出家;到十七、八年,才派遣传教师弘法。这一切年代,都与可信的史料不合。编造年谱,是锡兰佛教的特长。如没有育王的摩崖石刻发见,谁会相信他们的年代不可靠!
   巡礼圣迹的故事,三施阎浮提与半庵摩勒果布施的故事;巡礼圣迹的事实,已因石柱铭刻的发现而证实。三施阎浮的石柱铭刻,法显与玄奘都是亲见的。『善见律』虽没有说,而石柱已湮没不见,但不能说不是事实。
   王子法益失明的故事:锡兰的传说,摩哂陀出了家,阿育王即没有儿子。本传的法益Dharmavadhana王子,是『善见律』所没有的。耆那教传说法益曾造过很多的耆那教寺,这可见确有此人。
   育王儿女出家的故事,帝须第三结集的故事:『善见律』的着重处,本传是根本不知有此事的。从『善见律』研究起来,他是将育王的信佛,锡兰的传法,紧紧的与王家发生特殊关系:如育王的信佛,由于兄子泥瞿陀;王弟帝须的出家,与第三结集;锡兰的佛法,由育王的儿女亲自传去;锡兰的菩提树,由育王送去。锡兰佛教史的特色,大概就是这些。
   六 二大传说的比观
   一 从传说的来源演变去考察佛灭到阿育王登位,二百十八年说与百余年──百十六年说,这两种古老的传说,可作一对比的观察。先从传说的来源与演变去比说:
   一、从传说的译传中国说:锡兰所传的,为齐永明七年(四八九),僧伽跋陀罗Sam!ghabhadra译出『善见律』,及附『善见律』而传来的「众圣点记」。□宾所传的,为晋惠帝时(二九0──三0六),安法钦译的『阿育王传』;及五世纪初,罗什译的『十八部论』。
   二、从传说的编纂成书说:锡兰传是四、五世纪间成书的『岛史』,及觉音的『善见律』等。佛灭二百十八年说的古典叙述,已无可考见。□宾所传的,是□宾学者编纂于西元前一世纪末,为二、三世纪间马鸣、龙树等所信用。确定为佛灭百十六年的『世友论』,也是西元前一世纪的作品。
   三、从传说的确定说:□宾传的百余年说,离阿育王的时代不远。因为,这是从迦叶到提多迦,即优婆鞠多弟子的时代。传说的师承,没有摩田提,到提多迦为止,显出了这一传说的古老性。这还是摩偷罗时代,上座系(不是分别说系)佛教的传说。锡兰的传说,不妨看作佛教传入锡兰不久的初期传说,与北方所传的百余年说,同样的古老。一是重经与重禅者的传说,一是重律者的传说。
   四、从传说的动机与性质说:□宾所传的阿育王传,是譬喻集。□宾学者虽把□宾佛教的弘通者──摩田提,附入法系中。把摩伽提的王朝的覆亡,北方政局的混乱,编入传中。然纂集的主要事情,是阿育王的护法史,西方上座系传法的情况,并非为了□宾的佛教而编集。锡兰所传的,如『善见律』等,是铜□部──锡兰佛徒编集的目的,一、将王舍城第一结集,□舍离第二结集,华氏城第三结集(这是主要目的),以为结集的重要人物,都是自宗的师承,以表示铜□者──锡兰佛教的正统性。二、育王因兄子泥瞿陀出家而信佛;王弟帝须以分别说者的昙无德为师;王子摩哂陀以分别说者的帝须为师;锡兰佛教由阿育王儿女传去;锡兰的菩提树,是阿育王命女儿送去。分别说系,阿育王家,锡兰佛教──三者的密切结合,是『善见律』等编辑的主要目的。他所重视的,是其他佛教所从来不知的;而其他,什么都不在他们的意中。就是派使弘法,也不过为锡兰佛教作旁衬而已。所以,从作者的心境说,□宾所传,比锡兰所传要客观得多!『岛史』、『善见律』,对于三次结集的年代,育王信佛与儿女出家的年代,佛教到锡兰的年代;印度王统、锡兰王统的记年,写得非常认真,不像阿育王传那样的疏略。然而考论起来,这是伪史,还不如『阿育王传』,不失他的譬喻作风,来得老实!
   五、从传说的确定与演变来说:□宾的传说,西元前一世纪,编集成书;而传说是确定于优波鞠多弟子(或再传)的时代。其后,□宾学者为了高推摩田提,以摩田提编入传法正系,介于阿难及商那和修间。本来,从迦叶到提多迦的传承,虽优波鞠多与育王同时,而付法实到提多迦为止。等到摩田提被编为传承中(第三师)人,虽本传仍说到提多迦,而五师传承说,即止于优波鞠多。这是北方传说的一度变化;约为迦湿弥罗论师集成『大□婆沙论』以后,西元三、四世纪间。经五师相承而到阿育王的时代,是锡兰传五师说的先导;对于锡兰的五师传承说,起着重大的影响。晚期的有部律师,改编有部律,以佛灭到阿育王的五师相承说,编为从五百结集到七百结集间的七世相承说。这是北方传说的大变化、大错误!
   二百十八年说,也经历同一命运。这一传说,到底什么时候传入锡兰,虽不能定说,但在西元前八七年,大寺与无畏山寺的纷诤期,这一传说,必已被大寺的一分学者所信用。锡兰所传的佛元说,主要的有:一、西元四一0年(晋义熙六年,依足立喜六法显传考证),法显从锡兰(无畏山寺)得来的佛元说,为「泥洹以来一千四百九十七年」。说者以为:这必是「正法灭已四百九十七年」,法显约正法千年说,所以为一千四百多年;如依正法五百年说,即九百九十七年,佛元即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。这与缅甸所传的五八九年说,中国所传(佛般泥洹经后记)的五八九说,大体相合。二、如锡兰(暹逻)一般所传的西元前五四三或五四四说,与菩提伽耶碑相合。三、如『众圣点记』──附『善见律』传来的──西元前的四八六年说。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,为二百十八年满,这是锡兰传所共信的。然他们一般用前五四三年说,这可见大寺的徒裔们,对阿育王以来究有几年,早就弄不清楚,所以依附佛陀伽耶碑记。也许他们以为,这并不与二百十八年说矛盾。从『众圣点记」而上推,与阿育王出佛灭后二百十八年说合,这可见从阿育王到『善见律』的时代,必有依据;即点记制,必先『善见律』而存在。然而,点记制,也决非古型的。王舍结集与七百结集,都不过诵出而已,当时从那里去下这一点?阿育王的时代,有没有结集,还是问题。传说以巴利语写定圣典,即大寺与无畏山寺相诤时──西元前八十七年。有成文的律典可点,有不同的传说而需要点,点记制的产生,最可能为此时。所以大寺上座们的点记制,即依据旧有的传说:佛灭到阿育王登位为二百十九年;传入锡兰为二百三十七年;从天爱帝须Tessa王登位(佛灭二三七年)以来有多少年。在这种传说的基础上,每年一点的点下去。所以:『众圣点记』的确实性,即从帝须以来的年代说,创立点记制以后的年年一点,不失为大致可信。而佛灭到育王登位的二百十八年说,除了传说,实不能从点记制的本身,证明他二百十八点的可信。单是这样,这一古老的传说,是值得尊重的。然而,从『岛史』、『善见律』以来,为了证明这二百十八年说,从印度王统、锡兰王统、五师传承去配合,想把这古老的传说,造成铁定的史实。这可反成为可怀疑的伪史了!
   二 从传说的人事关系去考察古老的传说,洗尽后起的附会与演变,恢复他的原始传说,这是极重要的!传说的是否可信,这可以讨论了。传说中的事情,必局限于一定的时空;出现于一定时空中的事实,不会孤立的,必与同时及前后的人事,发生关系。除了另一传说的谬误,彼此间总是相合而不会矛盾的。如发现彼此的矛盾不符合,即传说的真实性有问题。所以,再综合上来所论的彼此关系,审论这二种传说。
   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的年代,本来可以从印度的王统纪年去确定,可惜印度缺乏可信的历史,「古事集」的价值,不会比传说高些。佛典所叙述的,如锡兰的印度王统编年不可信;□宾传的疏略不备;安法钦的传说;西藏多氏佛教史的传说,都彼此相违而难以取信。虽论到百余年说是可能的,然据王统传说,即使锡兰传说不可信,如有国王七、八代,二百余年也是有可能的。关于这一方面的论究,可说毫无成功(确立佛灭年代)希望。我希望:佛陀同时的频婆娑罗王、波斯匿王他们自身或与他相关的史料,将来能有新发现,这才能确定更正确的佛灭年代。
   锡兰的王统编年不可信,是无可讳言的。到阿育王时代,所知古王的名字,只有五人。如□□耶的时代,离如来涅盘不久,那末五王相传,百余年说,应该比二百余年说更可信些!
   佛教自身的人事关系,五师传承中,七百结集时代为第三师,育王时代为第五师,这是南北一致的传说。承认五师说,又坚持二百十八年说,是矛盾而不可通的。关于这,确信锡兰传说的吕澄,提出新的解说,如『对点记记年之再商榷』说:
   「后世律家追溯传承,率从第二结集诸上座出发。……南传律师之相承,亦当从第二结集出发。而驮写拘其人,又明明为陀娑婆罗之异称。故南傅驮写拘为优波离弟子云者,意谓出于优波离系统,不必即为亲炙者矣」!
   以驮写拘遥承优波离,说驮写拘是第二结集时人;这虽与锡兰旧有的传说不同,但未必能延长到二百多年。陀娑婆罗,一作陀婆婆罗;他的弟子树提陀娑,也有作树提陀婆的。娑与婆,『大众律』多相杂不明。『大众律』是推重陀娑婆罗而轻视持律耶舍的。西方系的耶舍(发起七百结集的),因判罪不当,被树提陀婆讥嫌(大众律三0 )。耶舍请陀娑婆罗为七百结集的结集者。这与属于西方系的上座律,略有不同。即使承认陀娑婆罗与树提陀娑,与第二结集的耶舍同时,也不足以证明五师相承有二百多年。如为百余年,岂非恰好!
   优波鞠多与育王同时;与他同时的大德,也都有与育王同时的论据。佛灭来四传或五传,那里有二百多年?
   ┌──善觉
  ┌───优多罗─┤
  │ └──耶奢
  迦叶……阿难─┴───商那和修───优波鞠多──提多迦
  优波离─┬─驮写拘──须那拘──悉伽婆──帝须
  └─陀娑婆罗─树提陀娑
 七 结论
   二大传说中,锡兰传的不如□宾传,已非常明白。□宾所传的『阿育王传』,说佛灭「百年之后」,本没有确定年代。然参照同属于□宾系的,同作于西元前一世纪的世友论,可知「佛灭百十六年」,即为百年之后的明确定说。再比对于同属西方上座系(分别说分离以后的)的犊子系说,华氏城的诤论,为百三十七年,可推定为:佛灭百十六年,是育王作王的年代。如这是灌顶的年代,那末十七年诤论时,即佛灭百三十二年。如这是育王自立为王年,那末灌顶于佛灭百二十年,诤论于百三十六年。与犊子系的传说,所差不过一年。这一佛灭年代的传说,虽还不足据以确定为必然无疑的佛元,但传说的古老性、普偏性,决非锡兰传可比!
   育王登位于佛灭百余年说,也有一项传说的矛盾,即一般所说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。虽律家的传说,每与经师(论从经出)的传说不同;但这是各部各派共有的传说,不能不尊重而予以研考。如确为佛灭百年──或百年后而举行七百结集,适为商那和修与须那拘的时代,那末育王登位,即使不是二百十八年,也决不会是百十六年了。考七百结集的年代,广律中并不一致:
   大众律:「佛涅盘后」。
   五分律:「佛泥洹后百岁」。
   四分律:「世尊般涅盘后百岁」。
   善见律:「世尊涅盘已一百岁」。
   十诵律:「佛般涅盘后一百一十岁」。
   经这一比观,可见七百结集中开始立异,育王时早已完成分立的大众部律,但说佛涅盘后。育王时代分化,而完成于育王晚年的分别说系,如『五分』、『四分』、『善见律』,都说佛灭百年。与犊子部分化而成的一切有部──『十诵律』,时代为佛灭三世纪初,才确定说佛灭百十年。这可以看出一种趋势,即分部越迟,对七百结集的年代,也传说得越迟。西藏的晚期传说:余部□奈耶中,有说二百十年或二百二十年举行第二结集的(多氏佛教史七·一)。缅甸佛传,也说是二百年。更证明了愈后起的,传说的时代愈迟。统论佛典的记年法,一般都以百年、二百年、三百年等计;这与西元所说的一世纪、二世纪相同。如准确些,即说百年「初」,百年「满」,百年「后」等。分别说系所说的「佛灭百年」,起初应为佛灭一百年中的意思;大众律但说「佛涅盘后」,也可见离佛涅盘不太久。由于或者解说为满一百年,或一百年后,这才双方代表的年龄,也要说是一百多岁了。其实代表多数为阿难、阿■楼陀Anuruddha弟子,那里会是一百年以后?吕澄信用二百十八年说,与五师相矛盾,所以解说为:优波离与驮写拘间,有一时间的距离。佛灭百余年说,似乎与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相矛盾,我解说百年为百年中。百年还他百年,觉得这一会通,是自然而合理的。如佛灭百余年而育王出世,那末七百结集的时代,可能为难陀王末年,与西藏的传说相合。然七百结集时的国王,广律中并没有明文;锡兰传以为迦罗输柯王时,不过执定为百年(恰好为一00年),再配合所编的印度王统记年而已!
   □宾所传与锡兰所传,同样的古老,而相差为一百年。同一事实的不同传说,决不如同情锡兰传者所说,北方是误以黑阿育为法阿育了。二阿育,根本是莫须有的。这二种传说的不同,我的解说为:佛灭后百年,有七百结集,是律家的传说;佛灭百余年──百十六年,阿育王立,是经师(论师)的传说。这虽各说各的,起初不一定矛盾,实为佛弟子间的共同传说。在传说的过程中,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,被上座系的律师们,解说为已经百年,百年之后;这才百十六年的育王为王,被误会而修正为佛灭百年以后,又过百十六(八)年,成为二百十八(六)说。十六与十八不同仅是小枝节而已。这佛灭到育王的古老传说,纠缠于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说,这才造成二百十八年说,南北的所传不一。这恰好相差百年,不是偶然的:佛元的讨论者,有深刻重视这恰好一百年的必要!
   佛灭百十六年,阿育王自立;百二十年,育王行灌顶礼,这不但「持之有故,言之成理」,可说各方面都能吻合;与锡兰传的所以不同,也说出他的不同来源。如考定佛元,在现阶段,这是唯一可用的传说。如育王灌顶于西前二七一,即自立于二七五,即可推得佛灭年,即佛后元年──为西元前三九0年。
   四、论佛灭的年代
   去年(西元一九五六),印度、锡兰、缅甸等国家,举行佛涅盘来二千五百年的盛大法会。今年,泰国(高棉等)又举行佛灭二千五百年的大典,邀请佛教国家派代表来会。由此可见,在缅甸召开的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第三届大会,虽通过了缅甸等传统的佛元──佛灭于西元前五四四年,而佛教国际并不曾无异议的遵行。所以现在不妨再为论列,为真正关心此一论题的佛教友人作参考。
   佛教,古来以释迦佛入灭的年代为准,来记载佛教界史事的年代。这是佛灭纪年,而不是以佛的诞生来计算(去年的二千五百年,中日佛教界每有误认为佛诞纪年的)。佛灭以来的年代,虽传说有七十多种,然不出两大类:一、古典的传述,最有历史价值,可以根据他而论断出比较确实的年代。二、广大的传说,曾经在长时期中,为多数的信徒所尊重与信用。
   古典的传说──依中国译典及巴利文典所记载的,主要有二项:一、阿育王登位,为佛灭后百年说;精确的年代,为百十六年,这是佛法北传□宾而传出的。现存的最古文记,是『阿育王传』,世友的『十八部论』,都编纂于西元前一世纪。此说的传入中国,比较早。『育王传』是晋惠帝时(西元二九0──三0六);『十八部论』是西元五世纪初的罗什。这一说,不但为一切有部所信用,也是大乘学者马鸣、龙树等诸大士所信用,实为北传佛教特有的古说。二、阿育王登位,为佛灭后二百十八年说,这是佛法南传锡兰而传出的。现存的最古文记,是觉音三藏的『善见律□婆沙』,及佚名的『岛史』,这都是西元前四、五世纪间的作品。此说的传入中国,『善见律□婆沙』为齐永明七年(西元四八九)。与『善见律』同时传入的,还有著名的『众圣点记』。这可推为南传佛教特有的古说,因为传于中国的,也还是从锡兰传来。
   此二项传说,我称之为古典的传述,因为确见于古典的文记,而不是后起的传说。虽然,在过去,北传的中国与日本,南传的锡兰与泰国等,对此古典的佛元说,已经等于遗忘。然由于阿育王登位的年代,近代学者已考证得大体一致。所以对南北二传的古说,又为近代的学者尊重起来。阿育王登位,一致推证为西元前二七一到二六八年间,前后三、四年的差异,还不能得一致的定论。如依此明确的年代,加上从佛灭到阿育王登位的年数,便得到有历史基础的较确定的佛灭年代了。南传的佛灭年代,从阿育王灌顶到佛灭为二百十八年,所以佛灭应为西元前四八九到四八六年间。北传的佛灭年代,如以佛灭百十六年为育王灌顶年,那末佛灭于西元前三八七到三八四年间。如以此为育王自立为王的一年,再过三年才灌顶,那末佛灭应为西元前三九0到三八七年间。学者间的推论考证,虽还有数年的差异,而实只是南北所传的两大古说。最古典的最有历史价值的,没有比这二大古说更可信了。我在『佛灭纪年抉择谈』里,曾有过严密而广泛的讨论。认为北传的阿育王登位于佛灭百十六年说,实为最古的传述,也就是最可信赖的佛灭年代。南传的佛灭年代说,在这个基础上,又误加了一百年。
   广大的传说──据中国及锡兰等传说,主要的又有二类:一、中国与南传国家共传共信的:依『菩提伽耶碑记」,佛灭应为西元前五四六年。此说传入锡兰、缅甸,传说为西元前五四四年(去年满二千五百年)。传入泰国、高棉,传为西元前五四三年。彼此虽有二、三年的差异,实依于同一来源而来。考玄奘『西域记』(卷八):菩提伽耶,为释尊成道处。菩提场北,有摩诃菩提寺,为僧伽罗国王所建筑,寺内的僧众,也以僧伽罗国来的为多。摩诃菩提寺内的僧伽罗学僧,所信所行的,是「大乘上座部」。我们知道,僧伽罗就是现在的锡兰,所以毫无疑问的,现在南传佛教国家所信用的佛灭年代──西元前五四四(或五四三),就是留学印度的锡兰学僧,根据『菩提伽耶碑记』而来,只是推算上小有出入而已。玄奘留学时代(西元六二七──六四五)的锡兰学僧,在印度信奉大乘上座部,与现代的锡兰不同。此「大乘」二字,极有意义,因为当中国的罗什时代(西元五世纪初),大乘佛教广泛传入时,佛教界相信当时是佛灭「千载」,也就是佛灭十世纪。我在『佛灭纪年抉择谈』曾假定:「西元四一0年,为传说的佛灭后九五0年,那末佛灭年,应为西元前五四0年」。据此来推算,中国大乘教徒所传说的:「□贰王」为「后七百年」;结集『婆沙论』为「六百余载」;马鸣为「六百岁已」;龙树为「七百岁已」;提婆为「八百余年」;诃黎跋摩「九百年出」──西元一、二、三世纪的佛教史事,无不相合。所以,以西元前五四六,或五四四,或五四三为佛灭年代,并非南传佛教国所特有,反而是大乘佛教的佛灭年代说。民国二十二年,太虚大师作『佛元抉择论』,也采取此一佛灭年代说,就因为他与中国所传大乘佛教史的年代相合。可是此一佛灭纪元,比起巴利文典古传的,阿育王登位时,佛灭二百十八年满,并不相合,而是增多了六十年。
   然而,锡兰的佛元传说,不止于此。西元四一0年,法显留学锡兰时,住在无畏山寺。他听见该寺的传说:「泥洹以来,一千四百九十七年」。年代太长,值得怀疑。有人解说为:法显所听到的,应该是正法灭已四百九十七年。法显以为正法千年,所以传说为一千四百九十七年。如依正法五百年说(正法千年或正法五百年,佛教旧有此二说),那一年就是佛灭以来九百九十七年,也就是西元前五百八十七年。这一解说,极为合理。佛灭于西元前五八七年说,与康日比丘所记的『佛般泥洹经后记』──西元前五八九年说(缅甸也有此说),大体相合。这比起巴利古典所传,佛灭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的传说,恰好增加了一百年。
   总之,此二说,非南传佛教的古说,反而与大乘佛教初期共传共信的佛灭年代说相合。法显所住的是无畏山寺,而现代锡兰的佛教,是大寺派。所以,我敢肯定说:佛灭于西元前四八六顷的古说,五世纪后的锡兰僧众,除少数外,大部分已缺乏明确的认识。大寺派所信的,是西元前五四四说;无畏山寺派所信的,是西元前五八九(顷)说。由于无畏山寺派的衰落,锡兰渐成为大寺派的一派教区,而佛元说也就专传西元前五四四(五四三)说。然而,这并非巴利文典的古传,反而是北传大乘学者共信的传说。
   佛灭于西元前五四六顷,或五八七顷,本为中国与锡兰等共有的传说。锡兰等国家,虽尊信巴利文的古典,但不知道阿育王登位于佛灭二百十八年的古传,与他们传统信用的西元前五四四顷说,五八七顷说,有了六十年与一百年的距离。同样的情形,也发生于中国。大家虽公认佛灭百余年而阿育王登位,而不知西元五世纪初,并非佛灭千载,而有一百六十年的差异(古代传说的佛灭纪年,彼此相差,不是一百年,就是六十年,这是很可注意的)。上述的二说,在佛教界,有着悠久与广大的信用,但在佛教史的年代学上,缺乏价值。
   二、还有中国特有的传说:佛生于周昭王二十四年(或作二十六年),入灭于周穆王五十三年说(西元前九四九)。从传记看来,这并无从印度传来的形迹。此一传说,是元魏昙无最,在正光元年(西元五二0),为了与道教的争论而说到的。北齐法上,也如此说。昙无最的根据,是『周书异记』,为一来历不明的文记。道教徒伪造『化胡成佛经』,这对于佛教在中国的地位与发展,受到严重的障碍,所以非说明佛先老后不可。为了达成此一目的,才有『周书异记』,佛灭于西元前九四九年的传说,成为千余年来,中国佛教信用的佛元(但中国多用佛诞纪年)。
   西元一九五四年,在缅甸召开的世界佛教徒友谊会第三届大会,通过了佛灭于西元前五四四年说,并决定去年为佛灭二千五百年。当时,到底有没有对此问题有研究的学者参加?到底有没有经过慎密的辨论?我并不明了,但相信,这仅由少数人提议,轻率的把锡兰、缅甸的后起传说,写作世界佛教公认的佛元。不过,我并不反对锡兰与缅甸的佛教教友,信奉自己固有的传说,而举行佛灭二千五百年的大法会。尤其是,泰国的佛教界,不理会大会决议,而在今年,举行自己信奉的佛灭二千五百年大会。这证明了泰国佛教界,对于本国固有传说的坚强信心!就是在缅甸世佛会大会的决议,也表显了,缅甸与锡兰,对宏传巴利佛教,佛教世界化的信念与雄心。从这点说,我们不能不对泰、缅等南传佛教国,表示真诚的赞叹!任何文化,宗教习俗,凡是流行已久,必然会引起民族的感情。除非是不良的,不适于现代的。凡是优秀的民族,有希望的国家,没有不珍惜自己,尊重自己的传统,因为这总是象徵民族自信心的强度。如战前的日本佛教,对于佛灭于西元前四八六顷的传说(初由西方学者,从巴利文典中发现而鼓吹),曾引起强烈的反感。接着,小野玄妙、宇井伯寿等,又从北传佛教的教典里,举出阿育王登位于佛灭百十六年说,在历史考证的基础上,建立北传的旧说。这不正说明了战前日本佛教界的信心吗?战败已后,不知是否如此?依这点来说,每一国家都有尊重自己传说,采用自己传统的佛教纪年的自由。这不是固执,而是信心的光荣!中国一向遵用佛诞,在佛教世界,成一独特的发展。佛生于周昭王二十四年(西元前一0二九)四月初八日,到民国六十年(一九七一),恰满三千年。到那时,相信反佛教的匪共暴政,早已因中华民国军事与政治的反攻而消灭。国土重光,佛教也已在废墟中重建起来。到那时,对于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佛诞纪年,希望佛教同人,能集合全国佛徒的力量,来举行佛诞三千年的大典,写下中国佛教史的空前一页。
   释尊入灭的时代,从传说的信仰立场,尽管各自遵用自己的传统。如舍己从人,不过象徵了信心的空虚,佛教的衰落。依据后起的传说,是不能成为佛教国际所公认的。
   如真的要确立人人公认的佛灭年代,那末非透过历史的考证不可。最有希望的,是依据北传的,佛灭百十六年而阿育王登位;或依据南传的,佛灭二百十八年而阿育王登位。当然,依我的广泛辨证,相信北传的──中国华文教典所记载的佛灭百十六年而育王登位说,是最古典的,最可信赖的传说了。
   五、纪念佛诞说佛诞
   今年,传说为释迦佛诞生二千五百年。所以有些国家,从朝到野,举行盛大的佛诞庆祝,来表示佛教大众的敬虔与热忱。自由中国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,也发起编行『中国佛教史论集』;章嘉大师特地发起,在台北市的善导寺,举行大法会,来纪念这伟大的日子。作为佛的弟子,从佛陀正法的光明中,承受到正法的福乐──出险恶而登坦道,离苦恼而得清凉,从黑暗向光明,转极苦为极乐。佛弟子身受佛陀无比的恩德,逢到佛陀的圣诞,理应欢忻鼓舞,好好的庆祝一番!
   说到佛诞,今年有了三个:一、中国佛教旧传的阴历四月初八日。二、台湾一部分人,奉行日本佛教的旧例,阳历四月初八日。三、从今年起,有的遵用南方佛教所传的,阳历五月月圆日──阴历四月十五日。虽然好事不嫌多,不过一年而要过三个佛诞,举行三次庆祝,到底不大理想!三个佛诞中,日本式的阳历四月初八日,是近代的日本佛教徒,硬改阴历为阳历,论事论理,都是毫无根据!台湾一部分信徒,光复来还是沿用不改,这不一定是对他发生兴趣,只是习以为常,奉行故事而已。阴历四月初八日,或四月十五日(阳历五月月圆日),问题就不那么简单,是值得好好讨论一下的。
   『牟子理惑论』(东汉末年作品)说:「佛四月八日生」。这是可考见的最早史料。据此,中国佛教以四月初八日为佛诞,至少已沿用一千七百多年,这是怎样的古老传统!在后来传译的经典中,略有二说:一、二月八日说,如『佛本行经』(卷七),『长阿含游行经』(卷四)。二、四月八日说,如『修行本起经』(卷上),『瑞应本起经』(卷上),『佛所行赞』(卷一),『佛般泥洹经』(末),『般泥洹经』(末);还有『汉书』「郊祀志」。对于这二月或四月的不同,古人的解说是错的。如一、道安『二教论』注说:「春秋(时代的)四月,即夏(历)之二月也;依天竺用正与夏同」。这是说:说四月,依中国说。中国的春秋时代,用周正,周正建子,所以四月为卯月。经中说二月,是依天竺说的。天竺的历法,与中国夏历一样;夏历建寅,所以二月也是卯月。这样,依印度说二月,依中国当时说四月,其实是一样的。但果真如此,那末佛教传入中国时,中国一向都用夏历,为什么一直以四月初八为佛诞,而不用二月呢?二、『北山录』注说:「四月八日生者,据夏正说;以二月八日生,据周正说」。此说的错误,尤为明显!如据夏正而说四月八日,四月应该是巳月;据周正而说二月,二月应该是丑月。丑月与巳月不同,怎能说一致呢!
   玄奘『大唐西域记』(卷六)说:释迦「菩萨以吠舍□月后半八日,当此三月八日。上座部则曰:以吠舍□月后半十五日,当此三月十五日」生。这不但说出了两个不同的佛诞,还明显地说到了月名。据印度历法,一年十二月。每月分二,先是黑月,次是白月,所以等于阴历的从上月十六日到下月十五日为一月。十二月中:一月名制□罗,二月名吠舍□,三月名逝瑟吒。据『宿曜经』的解说:制□罗月,当中国(阴历)二月;吠舍□月,当中国三月;逝瑟吒月,当中国四月。据『西域记』说:制□罗月当中国正月十六日到二月十五日;吠舍□月当中国二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五日;逝瑟吒月当中国三月十六日到四月十五日。由于近代的交通畅达,彼此年月的对照更为明确,知道『宿曜经』与『西域记』所说,都还差一点。如不谈闰月,那末一月制□罗,实为阴历二月十六日到三月十五日;二月吠舍□,实为阴历三月十六日到四月十五日。佛生于吠舍□月,为佛教的一致传说。吠含□月的后半八日(或十五日),在印度是第二月;而依中国夏正的阴历,是四月初八日(或十五日)。所以,可以肯定的解说:经中说二月,依印度历法的吠舍□月说。说四月,是依中国夏正的阴历说。这样,经中说二月,说四月,并不矛盾。古人对于二月或四月的解说,虽然是错的,而中国古来一向遵用阴历四月(卯月)说,却是绝对的正确!
   剩下来的问题是:释迦佛的诞生,到底是中国传说的四月初八日,还是南方所传的四月十五日?据玄奘『西域记』所说,知道这是部派的传说不同:上座部用吠舍□月的后半十五日,其他学派用吠舍□月的后半八日。不但是佛的诞生,佛的出家、成道、入涅盘,上座部都说是吠舍□月的后半十五日,换言之,都是阴历四月十五日。而其他学派(除有部对涅盘日有异说外),却一律是吠舍□月的后半八日,也就是四月初八日。这如『般泥洹经』说:「佛从四月八日生,四月八日舍家出,四月八日得佛道,四月八日般泥洹」。所以,中国旧传以四月初八为佛诞,从学派说,这是小乘四大系中,大众、一切有、犊子等三系,及大乘佛教所共用。而四月十五日,仅是小乘四大系中,上座分别说系的传说。从教区说,这是中国、韩、日等国家──广土众民所共用,而不如四月十五日的,仅是锡兰、缅、泰所遵用。如从中国佛教来说,这是有着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节日。所以如不是改宗南方小乘佛教,就没有任何理由来改变四月八日的佛诞节。我想今天的自由中国佛教界,有中国佛教与民族传统自尊感的,是会同意我的意见!
   六、龙树龙宫取经考
   龙树入龙宫取经的传说,在印度是极为普遍的。最初传来中国的,是鸠摩罗什的『龙树菩萨传』,如说:「龙树独在静室水精房中。大龙菩萨见其如是,惜而愍之,即接之入海。于宫殿中,开七宝藏,发七宝华函,以诸方等深奥经典无量妙法授之。龙树受读,九十日中通解甚多。……龙树既得诸经一箱(或作「一相」),深入无生,二忍具足。龙还送出」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也采取此说,但末作:「龙树既得诸经,豁然通达,善解一相,深入无生」。在龙树所得读的诸经中,传说以『华严经』为主。如魏菩提流支说;「龙树从海中持出(华严)」(见「净名经玄论」卷二)。陈真谛说:「大海龙王见而愍之,接入大海。……即授下本华严经一箱」(见「法华经传记」卷一)。唐波罗颇伽罗蜜多罗也有此说(见「华严经传记」卷一)。
   龙树入龙宫取经的传说,有的解说为:这是表示深入自心,本着自证而集出大乘经的。有的解说为:龙王,是印度民族中龙族的国王。『华严』等大乘经,从此族的王庭得来。有的解说为:南天竺铁塔或龙宫取经,正如敦煌石室的发见古代经典一样,不过传说得神奇而已。有的解说为:龙宫、夜叉宫与天宫,一向传说为有大乘经。龙树的龙宫得经,也只是这种传说的一则。这些解说,都可以有一分意义,但第三说是更为可能的。
   先从另一传说说起:『法苑珠林』(卷五一)引『西域志』说:「波斯匿王都城东百里,大海边有大塔。塔中有一小塔,高一丈二尺,装众宝饰之。夜中每有光耀,如大火聚。云:佛般泥洹五百岁后,龙树菩萨入海化龙王,龙王以此宝塔奉献龙树。龙树受已,将施此国王,便起大塔以覆其上。自昔以来,有人求愿者,叩头烧香献华盖。其华盖从地自起,徘徊渐上,当塔直上,乃止空中」。这一龙树入龙宫得塔的传说,显然的与入龙宫得经相类似。玄奘『大唐西域记』(卷一0)中,有一非常类似的记载说:乌荼「国西南境大山中,有补涩波耆□僧伽蓝。其石□堵波,极多灵异。或至斋日,时放光明,故诸净信远近咸会。持妙华盖,竞修供养。承露盘下,覆钵势上,以花盖□,置之便住,若磁石之吸针也。此西北僧伽蓝中,有□堵波,所异同前。此二□堵波者,鬼神所建,灵奇若此」!玄奘所叙乌荼Ud!ra,Od!ra的灵塔,与『西域志』所传的龙树塔,显然是同一事实的不同传说。如一、『西域志』说在大海边,乌荼的确是滨临大海的。二、灵塔都有放光的叙载。三、『西域志』说:供塔的华盖,在塔上空中,不会落下来。『西域记』说:将华盖放在露盘下,覆钵势上,华盖会止住而不落。从这比较中,可发见『西域志』的某些错误。『西域志』说大塔在波斯匿王Prasenajit都城东百里大海边,波斯匿王都为舍卫城S/ra^vasti^,离大海极远。这是乌荼的灵塔,所以可断为□萨罗Kos/ala^王都的误传。波斯匿王国名□萨罗,但这是北□萨罗,南方还有南□萨罗。误以南□萨罗为北□萨罗,才记为波斯匿王了。从西元前三世纪末到西元三世纪初,以安达罗Andhra族兴起而盛大的安达罗王朝,幅员极广。如『西域记』中的南□萨罗,驮那羯磔迦Dha^nya-kat!aka、羯■伽Kalin%ga、恭御陀Kon%goda、乌荼等,都是属于安达罗王朝的。『大唐西域记』(卷一0),护持龙树的(安达罗王朝的)娑多婆诃王S/a^tava^hana,也称为□萨罗国王。据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一五·三)说:护持龙树的南方国王,名优陀延王Udayana,也许是从乌荼得名的。
   龙树从龙宫得灵塔,或入龙宫得经,为同一传说的不同传说,尤其是灵塔的所在地──补涩波耆□Pus!pagiri,与龙王有关。补涩波耆□,意义为华山,这是有名的神山。在「吠陀」Veda、「摩诃婆罗多」Maha^bha^rata、「往世书」Pura^n!a中,都说到婆楼那Varun!a常往来此山(见高桑驹吉「大唐西域记所记东南印度诸国之研究」)。在婆罗门教中,婆楼那本为天界的大神。由于主管降雨流水,所以「阿闼婆吠陀」Atharva-veda与「摩诃婆罗多」,说他是水神(「印度哲学宗史」一·二)。这在佛教中,就是有名的婆楼那龙王。龙是主管降雨流水的,所以密典中称之为水天。如『大集经』「须弥藏分」,婆罗那为五类龙王中的一切鱼龙王。婆楼那是龙王,往来的补涩波山,恰好就是传说龙树入龙宫,得塔而建塔的地方,这是值得重视的。补涩波山的所在地,『西域记』说在国都西南大山中;『西域志』说在大海边。玄奘时代的乌荼国都,学者推论不一。Beal 氏推定为Cuttack洲的Ja^japur市,最好。在此处Assia山脉中的优陀延山Udayagiri,即山脉的极东处,离大海不远,现在还有佛教的遗迹。优陀延,为日出或出光的意思。『翻梵语』说:「优陀延,日出处山也」。这应该就是补涩波山,也就是龙树大塔处,传说的龙树入龙宫处。乌荼的梵语,也有作优特伽罗Uttkala的。梵语的Udaka,慧琳『音义』说:「东天竺呼水名也」。乌荼面临大海,被称为乌荼,可能与水有关。而优陀山,与乌荼也似乎同一语音所分出。这样,这里是大海边,是日出处,是水国,是婆楼那龙王往来的地方。龙树的入龙宫、见龙王、得塔、得经,都与此地有关。
   这可以说龙树从龙宫所得的经典了。龙树从龙宫所得的经典,主要为『华严经』。现存的大部『华严经』,七处九会,是「随类收经」而编集所成的。主要而传出最早的,在龙树的引述与解说中,有『十地经』与『不可思议解脱经』──「入法界品」,也名「普贤行愿品」。「入法界品」的主题,是善财Sudhana童子的发心,向南方参学。依「入法界品」说:文殊师利Man~jus/ri^到南方来弘化,首先「至福城东,住庄严幢娑罗树林中,往昔诸佛曾所止住教化众生大塔庙处」 (唐译「华严经」卷六二)。文殊在此处说经,善财也就从福城中来,发心修学。福城,是『华严经』 「入法界品」 的出发处。福城,梵语为Dhanya^karanagara,晋译作「觉城」,四十『华严』作「福生城」。考 『孔雀王经』中,有跋陀国 ,Bhadrapa^la义净译作「贤善城」,是「幸福城」的意思。巴利律「大品」(六)作Bhaddiya-nagara,也是幸福城的意思。『根本说一切有部律』,译为「婆提」,梵语为Bhadram!kara。善财住处的Dhanya^kara,不但与福城相合;译作「觉城」,更与巴利语的Bhaddiya相近。律(及经)中的跋提,与『华严』「入法界品」的福城,是一致的。这个幸福之城,据巴利语学者说,在央伽An%ga境内(这是佛世摩竭陀以东的通称)。汉译以为在修摩Suhma。据Br!hatsam%hita^书(卷一六),修摩在An%ga(即央伽〕与羯■伽间。在今Orissa(奥里萨,即乌荼)的Ja^japur市东北,约二十里处,有名为Bhadraka 的,与福城的语音及方位,无不恰合。这是更近大海处,与传说乌荼的龙树大塔处,相离不远。所以,Bhadraka就是福城;而Ja^japur的优陀延山的有佛教古迹处,就是补涩波耆梨的大塔处,也就是「入法界品」──「福城东」的「庄严幢娑罗林中」的「大塔庙处」。龙树传说在这里得到『华严经』,是有深切意义的。
   「入法界品」的「福城」,为善财发心参学的出发处,推定为现在的Bhadraka。从善财南参的路程来看,也可以确信无疑。一、善财先(西南向)到胜乐国Ra^ma$vara$nta妙峰山,应即今Maha^nadi River南岸的Ra^mpur。二、再(东南向)到海门国Sa^garamukha,虽不能确指,依经中「观海」及此下行程,应在今Chilika湖以南的海边。三、到(西南向)楞伽道头Lan%ka^patha,这是向锡兰去的海口。Fergusson氏推定羯■伽的都城,为今Kalin%ganagara,这与楞伽道头的原语一致,仅略去首音而已。四、(向西南)到达里鼻荼国Dramid!apat!t!ana的自在城Vajrapura。达里鼻荼即『西域记』的达罗□荼国即沿Palar河两岸地方。五、向(西)南到住林聚落Vanava^sin。这是有名的婆那婆私,阿育王曾派传教师去传教。婆那婆私的所在地,学者议论不一。依「入法界品」来看,在达里鼻荼之南,应在今Mysore南部。六、到了阎浮提畔Jambudvi^pas/i^rs!a的摩利伽罗国Milasphran!a,这是到了印度南端,『西域记』所说的摩罗矩吒。依这一旅行的历程来看,大致近于玄奘南下的行程。善财出发处的福城,推定为Bhadraka,是决无不合的。文殊说法处,在福城东,推定为传说龙树于龙官得塔处,得『华严经』处。此处与塔及龙王有关,而『华严经』说,这是福城东的「大塔庙处」。文殊说法时:「于大海中,有无量百千亿诸龙而来其所」。在这里特别说到教化龙族,是不应该看作偶然的。
   依「入法界品」的内容,可解说为:在南方大乘佛教兴起的时代,『不可思议解脱经』──「入法界品」,在福城以东的大塔庙处,集出流通,所以经中以文殊的教化福城,为善财发心修学的出发处。古来有许多传说,可以说明这点,如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一二·四)说:「乌提□舍国Od!ivis/a(,就是乌荼)旃陀罗罗叉Candraraks!a王时,文殊现比丘身来其家中。大乘法类之经典,开始出现」。这一传说,与龙树在这里得『华严经』及其他大乘经的传说,极为适合。这里──乌荼,不但是「入法界品」等的出现处,一直到后代,也还是如此。『大唐西域记』说:「僧徒万余人,并皆习学大乘法教」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(七九五),乌荼国王手写『华严经』 「入法界品」 呈献中国。后来译出,就是四十华严──「 入法界品」。可见「入法界品」,与乌荼国的特殊关系了。据日照三藏(「华严经传记」)说:「南天竺国,近占波城Campa^(,佛世央伽的首都),有一僧伽蓝,名□瑟奴(可能为补涩波的别传)。……有一大乘法师,持华严经一帙,来至其寺。……华严一经,盛于此国」。又说:「南天竺掘忧遮伽蓝,寺僧并受持华严经』。这可见,『华严经』「入法界品」,在西元七、八世纪,还是乌荼一带盛行的经典。
   『华严经』「入法界品」集出的地方,推定为乌荼的福城以东,补涩波耆□。『华严经』「入法界品」在此地开始流行,龙树得大乘经、『华严经』的传说,是有事实在内的。此地依山向海,『西域记』(卷一0)说:乌荼海口的折利□罗城Charitrapura,夜中远望海南的楞伽,常见佛牙的光明。这一环境,实为宗教意识易于滋长的地方(如中国的山东半岛)。所以,婆那楼(龙王)的信仰,从来就极为普遍;大乘经也在这里大大流行起来。『华严经』说:这里有古圣的大塔庙处,可以想见的,在大乘初行时,这里本来是有塔庙的,也许本来是婆那楼的塔庙。塔,在佛教中,如阿育王所造的,本来都是不太大的(所以能造得非常多),供奉佛或圣者的舍利(没有舍利,称为支提,原为印度旧有的神祠)。这等于后代所供的佛像,在佛像(雕塑的)没有普遍流行以前,舍利塔是作为佛像供养的。龙树在这里得到旧塔(一丈二尺),国王又加以重建,在小塔外加一层大塔,古代大抵如此,这是可以信赖的。在这与婆楼那龙王的塔庙中,得到大乘经(「华严经」)与塔,传说为龙树所发见。但在传说中(此处有大乘经出现,最好的传说,就是从龙宫得来),龙树被龙王接入大海中,从龙宫取经得塔了。总之,这一传说,是有事实依据的,不过经过传说的神化而已。
   七、楞伽经编集时地考
   楞伽经为真常唯心论的要典,他的编集流通,应当在笈多王朝的盛世。这可从几方面说明:一、本经引述到『胜□经』;「缚象与大云,央掘摩利罗」经;唐、魏二译及梵本,更叙述到『大涅盘经』。『涅盘经』中糅有『大□婆沙论』文,『婆沙』为西元二世纪末的作品。偈颂品说到龙树的住持佛法,龙树为西元二、三世纪人。所以本经的编集,总在三世纪以后。
   再从本经所叙政教的情势而论,编集于笈多王朝,这是可以断言的。在政教形势的叙述中,有一非常的异义,即以佛为迦旃延氏,以释迦为后起的,把他看作数论、胜论的流类。宋译阙颂品,且据唐译来解说。佛姓迦旃延氏,有二则。一说:「我姓迦旃延,净居天中出,为众生说法,令人涅盘城。……色界究竟天,离欲得菩提」。这是色究竟天成佛的。二说:「我名离尘佛,姓迦多衍那,父名世间主(魏译作梵天主),母名为具才。我出瞻波城,我之先祖父,从于月种生,故号为月藏」。他名为离尘垢佛,还有一文,如说:「我在于林野,梵王来惠我,鹿皮三歧杖,膊绦及军持,此大修行者,当成离垢尊」。此姓迦旃延Ka^tya^yana,成离尘垢佛Virajajina的在人间者,即上文色究竟天成佛的;似乎是人间修行圆满,上升色究竟天而成佛。此迦旃延佛,是否历史的人物?我以为:楞伽法门的完成者,当然是确有其人的,但迦旃延佛,这不过仰推而已。考释迦弟子中,有摩诃迦旃延,出于南天竺婆罗门种,称论议第一。自从学派分流,迦旃延的『昆勒论』,即为大众一系所宗。传说大众系中有多闻分别部,为摩诃迦旃延所创立的,已说「道不可坏」,即与本经的思想相合。本经以佛为姓迦旃延,可能即仰推此人。至于月藏与离垢佛,这是表示悟入菩提心而离染的,也即本净如来藏心的出缠而为清净法身。『密严经』(卷上)说:「入于无垢月藏殿中」,即是此月藏与离垢佛的意义。本经说迦旃延佛的法系是:迦旃延法付大慧Maha^mati,大慧传达磨Dharma,达磨付弥□梨Mekhala。大慧即楞伽经的问法者,本经也说他成佛,如说:「我及离尘垢,皆出纯善时。纯善渐减时,有导师名慧……于彼纯善时,现成等正觉」。此慧,即是大慧。考迦旃延佛的修行,用鹿皮、三歧杖,这不是佛的旧制;而大慧的成佛,又「衣虽不割缕,杂粹而补衲」,也不用释迦的袈裟,这是值得深切注意的。大慧所传的名达磨。当刘宋的时候(西元四七0顷),确有老头陀──达磨到中国来,唱「南天竺一乘宗」,以「四卷楞伽印心」。禅宗初祖的达磨,也许即是此人(这种付法系统,虽不能看作信史,但也可以参考。本经的编集者,或者即达磨的师长──「慧」所集成流通的。中国的禅者,叙到禅宗的法系,不了解达磨为南印的如来禅,而比附于西北印一切有系的禅统,说二十八祖或五十余祖,实在不足信!
   离尘垢佛灭后,有不同的学派出来,说五家(有等字)的有二文。一说:「释子悉达多、步多、五髻者,口力、及聪慧,当于未来出」。二说:「我释迦灭后(误,应依魏译作我灭后释迦),当有□耶娑,迦那,梨沙婆,迦比罗等出」。此二文,名字虽不同而意思是一样的。释迦,即释子悉达多S/a^kyatanaya Siddha^rtha,为前期佛教的导师。在本经编集者的心目中,是代表西北印声闻佛教的。步多,魏译浮单多,即吠檀多Veda^nta。吠檀多派的经典,传说为□耶娑Vya^sa所作。依本经所说:「□耶娑所说,婆罗多等论」,「谈古及笑语,□夜娑仙说」,那是以□夜娑为 『摩诃婆罗多』Maha^bha^rata诗篇的作者。总括传说、说话,及史传,所以说:「谈古及笑语」。吠檀多,意思为吠陀的究竟·本为梵书的末后部分,后开展而为奥义书。承奥义书而出的摩诃婆罗多,含有吠檀多的成分(魏译即译为韦陀)。所以,此中所说的吠檀多,不是后起的吠檀多学派。□耶娑,为印度有名的仙人,然实为整理者的意思,并非一人私名。所以本经以摩诃婆罗多的著作,归于□耶娑,而又说他说吠檀多。其后,吠檀多派的梵经编成,也就推为□耶娑所作。五髻者Pan~cacu^d!aka即胜论的般遮尸弃,受学于胜论的开创者迦那陀Kanada。迦那即迦那陀的译略。口力Va^gbali为虚空论师,说虚空为万有的本元。梨沙婆即勒沙婆Risabha,与数学有关。百论把他列为三仙的一仙,与胜论、数论并称。由来学者,以为勒沙婆是苦行外道尼犍子的一流。然从本经来说,应即虚空外道。聪慧Medha^vin即数论,数即智慧数;劫比罗Kapila^是他的开创者。这可见二文完全是一样的。又迦旃延佛后,说有释迦等三家出世,也有二文,一说:「谈论戏笑法,长行与解释;如是我闻等,迷惑于世间」。二说:「于我涅盘后,释种悉达多,□纽大自在(略唯二家)外道等辈出。如是我闻等,释师子所说。谈古及笑语,□夜娑所说。于我涅盘后,□纽大自在,彼说如是等,能作于世间」。这是以释迦的如是我闻(佛经)为一;□夜娑的谈古及笑语,即摩诃婆罗多为二;□纽天Vis!n!u,大自在天Maha^s/vara等的创造说为三。□纽天与大自在天的崇拜,婆罗多中也有,而新奥义书中,每阐发吠陀的事相而为□纽、大自在神的崇拜,结果引出弥曼萨派。长行与解释的□纽、大自在派,即弥曼萨派的雏形。上述的五家、三家,都是释迦佛前后三百年间的印度学潮。而迦旃延佛,自以为出于学派分流以前,代表印度文化统一而根本(佛法)的立场;以释迦等为外道,为迷惑于世间的。这样的见解,非释子所应有的。迦旃延佛为世间主(父)与具才(母)所生;他的舍释宗而别祧梵宗,自认为从梵天王生的婆罗门(迦旃延即婆罗门十八姓之一);编集者想像中的正法,不是吠陀(古奥义书)是什么?我以真常唯心论为佛梵杂糅,以『楞伽经』为证,觉得非常可信。
   本经的迦旃延佛,出于印度学潮未分以前,意思为吠陀(奥义书)时代。其次,宗教方面,迦旃延佛灭已,有释迦等五家杂出。政治方面,经上说:「次有半择婆,□拉婆罗摩;次有冒狸王,难陀及鞠多;次蔑利车王,于后刀兵起,次有极恶时,彼时诸世间,不修行正法」。半择婆Pa^n!d!ava即般遮罗;□拉婆Kaurava即拘卢,这是梵书时代中国地方的主要国家。罗摩Ra^ma即□萨罗王子而向东南发展的。冒狸Maurya即孔雀王朝。难陀Nanda指难陀王(次第颠倒)。鞠多Gupta指旃陀罗鞠多,出于释迦以后,阿育王以前。蔑利车王Mleccha即边地王,也泛指无道的恶王。所说的次而刀兵大乱,即指摩竭陀的王统中绝,为南方案达罗国王所灭;而西北方,受希腊人、塞迦人、月支人等统治,印度是到了极纷乱的世代。此后,否极泰来,一如新天地的出现,经说:「如是等过后,世间如轮转,日火共和合,焚烧于欲界,复立于诸天。世间还成就,诸天及四姓,诸仙垂法化,韦陀祠施等,当有此法兴」。这不是说笈多王朝的统一五印,梵文学复兴是什么?法化既兴,释迦等三家(声闻佛教,及吠檀多,弥曼萨派)又出而迷惑于世间。从这政教的形势而论,本经为笈多朝的产物,确实无疑。在梵文复兴的气运中,编集者不满于初期佛教的释迦、数论、胜论、尼犍子、吠檀多、弥曼萨诸家的分流,于是仰推迦旃延佛,高标真常唯心论的自宗,而集出『楞伽经』。然而,本经虽指责佛、梵,而立意在融贯佛梵,而归宗于佛教。佛梵一体的第三期佛教,大多是这样的。
   笈多王朝,创立于西元三二0年;到四五五年,鸠摩罗笈多Kuma^ragupta以后,即因外有敌人,内部分立而逐渐衰落。本经的编集,即在这一时期中。
   本经曾谈到:「由种种心分别诸法,非诸法有自性,此但妄计耳」。这与世亲的唯识三十颂:「由彼彼遍计,遍计种种物,彼遍计所执,自性无所有」,文义次第,非常一致。所以本经实为唯识兴盛以后的作品,可能还在世亲以后。唯识学者平常说六经十论,但这是依『成唯识论』的引经而说。在无着、世亲的引证中,有『十地经』、『解深密经』、『阿□达磨大乘经』,而从没有说到『楞伽』与『密严』(密严更迟)。这是最可注意的。在中观家,也是比世亲略迟,与安慧同时的清辨,才引用『楞伽经』(传为提婆作的论典,上有楞伽二字,这是菩提流支所加的)。清辨即与安慧同时,多少年轻一点(所以又与护法同时)。世亲考为西元三六0到四四0时人,所以本论的集出,约为西元五世纪中期。
   关于编集的地点,以南印度为近。经说:南天竺的龙树,持佛正法,传南天竺一乘宗的达磨,南天竺人,也以此经印心。初译本经的求那跋陀罗,也自海道而来中国。尤以本经的缘起分,以佛出龙宫,渡到南岸,入楞伽城摩罗耶山说法,为显而易见。此楞伽山海,确为象徵心境的,然未尝不是编集者熟悉的环境,这才托此事以表法。楞伽城罗婆那罗刹王的迎佛说法,实寓有深味。印度『罗摩耶那』诗篇的本事,为阿瑜陀王子罗摩,因事被谪居于频□耶山的仙窟。他的爱妃西他,为楞伽岛的夜叉罗婆那夺去,罗摩约会了南海滨的山民,攻入楞伽岛,这才取回西他,恢复名誉。一般说,这是婆罗门文明移植锡兰岛的诗化。罗婆那为楞伽岛的夜叉,而本经以为是罗刹王,迎佛说法,这也表示着佛法的南行,楞伽岛接受大乘佛法的意趣。玄奘西游时,知道楞伽岛多有能精通大乘法相的。
   八、文殊与普贤
   文殊与普贤,为大乘佛教的著名菩萨,被称为□卢遮那佛的「胁侍」。依一般的解说,菩萨有「此土」与「他方」两大类。文殊,或说出于东方的「宝氏」世界(佛说文殊师利净律经),或说在南方(唯曰杂难经)等;而依『文殊师利般涅盘经』,是出于此土,是从释尊出家的。普贤,「不可量不可说,住处不可知,若住应在一切世界中住」(大智度论卷一0)。那不但不是此土,甚至也不能说是他方的了。在初期的佛教中,并无文殊与普贤的传说;这也不是印度教固有的大神。文殊与普贤菩萨的出现,真是值得注意的事。
   一、文殊普贤与舍利弗目犍连:审细的研究起来,文殊与普贤,实为舍利弗与目犍连的理想化。理由是:第一、文殊、普贤为□卢遮那佛的「胁侍」,是代表佛陀弘化的。在初期佛教中,舍利弗与目犍连,即是释尊的两大弟子,被称为「双贤」,「第一双」弟子,负着代佛扬化的重任。如『杂阿含经』(卷二四)说:「我观大众,见已虚空,以舍利弗、大目犍连般涅盘故。我声闻,唯此二人善能说法教诫教授辩说」。『中阿含』(卷七)『分别圣谛经』(又增一阿含等趣四谛品)也说:「舍梨子比丘,能以正见为导御也。目犍连比丘,能令立于最上真际,谓究竟漏尽。舍梨子比丘生诸梵行,犹如生母;目连比丘长养诸梵行,犹如养母」。
   第二、「大智文殊,大行普贤」,简要的表示了二大士的德性。这在释尊的教团中,即是舍利弗与目犍连的德行。释尊的大弟子,各有特长,而舍利弗与目犍连,佛记别他是:「是二人者,是我弟子中智慧第一、神足第一」(大智度论(引律)十一)。大智舍利弗,与大智文殊,仅为声闻与菩萨的差别,古人也多能理解到。神足(通)即是行。我们不能忽略的,大智,不但是为自己的。舍梨子以正见为导,生诸梵行者如生母;文殊教化诸佛发菩提心,被称为诸佛的老师。这启迪正见的教化重任,在声闻与菩萨佛教中,即由舍利弗与文殊分别负担,这实为同一事实的不同说明。
   第三、文殊乘狮子,普贤乘白象,这与舍利弗目犍连有特殊关系。舍利弗有「狮子吼」的传说,如『杂阿含经』(卷十四)说:「尊者舍利弗,作奇特未曾有说,于大众中一向狮子吼言。……舍利弗比丘善入法界故」。舍利弗的狮子吼,自称能一日乃至七日,以各式各样的文义来解说佛说。『中阿含经』也有同样的叙述。这在当时,引起了黑齿比丘们的惊讶。我觉得,不但舍利弗的狮子吼,与文殊的乘坐狮子有关;他的「善入法界」──能以异文异义解佛说,也与『华严经』「入法界品」的诸大善知识,以不同的法门而同入法界有关。目犍连的白象传说,出于『□奈耶』。『发智论』(卷十九)曾引述而加以解说:「尊者大目乾连言:具寿!我自忆住无所有处定,闻曼陀枳尼池侧,有众多龙象哮吼等声」。目连不但因听见白象哮吼,引起佛弟子间的责难。他随佛去满富城,也是化一六牙白象,坐着从空飞去(增一阿含经须陀品)。舍利弗、目连与狮象的关系,或者还觉得不一定与文殊普贤的青狮白象有关。然读到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六二)的记载,即觉得事非偶然。如说:「舍利子般涅盘时,入师子奋迅等至。大目犍连般涅盘时,入香象□呻等至」。三摩钵底,即等至,为圣者圣慧所依止的深定。舍利弗与目连二尊者,依着这师子奋迅,香象□呻定而入涅盘;文殊与普贤二大士,即坐着狮象而出现人间了。
   此外,文殊与舍利弗的关系,还有两点:文殊被称为「法王子」,这虽是一切大菩萨共有的尊称,但在文殊,几乎是私名化的。原来法王子的尊称,也是舍利子特有的光荣。如『杂阿含经』(卷四十五)说:「佛告舍利弗……汝今如是为我长子,邻受灌顶而未灌顶,住于仪法,我所应转法轮汝亦随转」。舍利弗为法王长子,这与大乘的文殊师利法王子,看出其中共同的性质。尤其是,舍利弗是摩竭陀的「那罗」(或译那罗陀)聚落人,文殊也有同一的传说,如『文殊师利般涅盘经』说:「此文殊师利,有大慈悲,生于此国(摩竭陀)多罗聚落……于我所出家学道」。
   二、文殊普贤与梵王帝释:释尊为「人天教师」。人间的上首弟子,为舍利弗与目犍连;天上的上首弟子,即梵王与帝释。佛教的早期传说中,表示佛法为人类的迫切需要,印度的大神──梵王与帝释,也祈求释尊说法,作释尊的弟子。传说:帝释得须陀洹果,梵王得阿那含果。论学位,并不崇高。但由于领导群神护持佛法,在佛教中逐渐取得重要的地位。梵王与帝释,在佛化的天国中,也成为佛的左右二大护法。如传说的佛从忉利天下来,他们即侍立左右。法显『历游天竺记』说:「佛从忉利天上来下时,化作三道宝阶。佛在中道七宝阶上行;梵天王亦化作白银阶,在右边执白拂而侍;天帝释化作紫金阶,在左边执七宝盖而侍」。此事,『增一阿含经』(卷三六),『有部□奈耶杂事』(卷二九)等,都有记载。又如释尊去满富城满富长者家『增一阿含经须陀品)等,也是梵王侍右,帝释侍左的。梵王与帝释的成为释尊的胁侍,是佛教界众所周知的事了。
   梵王与帝释的为释尊胁侍,与文殊普贤为□卢遮那胁侍,也有极其一致处。先论梵王与文殊:大梵天王的示现色相,如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二九)说:「马胜遂发诚心,愿大梵王于此众现。应时大梵即放光明,便自化身为童子像,首分五顶,形貌端严,在梵众中随光而现」。梵王的为马胜示现童子相,出于『长阿含』的『坚固经』。『长阿含』的『典尊经』、『□尼沙经』,也同样的说到。这会使我们联想到,文殊是被称为童子的。在文殊像中,虽也有无髻的及一髻的,但五髻文殊是更一般的。文殊的五髻童子相,岂非即梵王的形态!
   据传说,印度的原始文字,由梵王诵出,所以称为梵语。在大乘佛教中,阿字为初的四十二字母,与文殊也有着特殊关系。阿、波、逻、遮、那,这字母的最初五字,被称为文殊的根本咒。『文殊师利问经』,也有关于字母的解说。婆罗门教的吠檀多哲学,在大乘佛教中,被放在缘起无我的基础上,修改而融摄他;平等空性的充分发挥者,在大乘经中,无疑的是文殊菩萨。文殊师利童子与梵童子间,实在大有关系。
   再说普贤与帝释:唯一值得我们注意的,即普贤的坐六牙白象,与帝释坐的六牙白象,恰好一致。普贤的六牙白象,如『法华经』的「普贤菩萨劝发品」,及『观普贤菩萨经』,有详备的描写,这当然是经过大乘发展过。帝释的骑六牙白象,也如『长阿含』『世记经』所说:「帝释复念伊罗钵龙王。……龙王即自变身,出三十三头,一一头有六牙,一一牙有七浴池,一一浴池有七大莲华,(一一莲华)有百一叶,一一华叶有七玉女,鼓乐弦歌,□舞其上。时彼龙王作此化已,诣帝释前,于一面立。时释提桓因着众宝饰,璎珞其身,坐伊罗钵龙王第一顶上」。那伽,印度人或是指龙说的,或是指象说的,所以古人每译为龙象。伊罗钵龙王,化作六牙象王,帝释坐上,这与普贤的坐六牙白象,是怎样的恰合!
   在佛教中,普贤菩萨,被奉为密教的住持者,这与帝释的为群神领袖,有着重要关系。帝释住于须弥山顶,为地居的天、龙、夜叉们的统摄者。他的多神特质,与密教极易结合。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三三,参看起世经与施设论等)说:「苏迷卢顶,是三十三天住处。……山顶四角,各有一峰。……有药叉神名金刚手,于中止住,守护诸天。于山顶中,有城名善见,……是天帝释所都大城。城有千门,严饰壮丽,门有五百青衣药叉,……防守城门」。我们知道:显教的普贤,即密教的「金刚手」、「执金刚」、「金刚萨□」、「秘密主」等;这是夜叉群(菩萨示现)的主。密法的说处,也主要在须弥山。密宗的双身法,也与欲天──帝释天也还是两性和合有关。『华严经』(卷六十二)有说:「住法须弥顶,定女常供侍;灭惑阿修罗,帝释愿观我」。这虽是善财以帝释(还有梵天等)拟赞文殊,然帝释的定女供侍,也极易演变为密宗的明妃。
   依『婆沙论』说,金刚手,并非帝释,而是住在须弥山顶的一位药叉(夜叉)。这位夜叉,即特别护持释迦的,即初期经律中的金刚力士,大乘显教中的金刚密迹。然帝释自身,实也是夜叉。如『帝释问经』说:「此药叉天,于长夜中其心质直」(唐译□婆沙论一)。「此鬼,长夜无谄谀」 (晋译□婆沙论一)。「此帝释,长夜其心质直」(凉译□婆沙论一)。帝释是夜叉的杰出者,他受夜叉神群的围绕。帝释的夫人设支(或释舍脂),传说为阿修罗女,然也称夜叉,如『婆沙论』(卷二九)说:「天帝释亦爱设支青衣药叉」。帝释本为吠陀中的因陀罗天,手执金刚杵,而得金刚手的美名。帝释与金刚手的普贤,有非常一致的地方。
   更应该特别指出的,密咒也与夜叉语有关。『般若经』说夜叉语隐密难了。『大智度论』(卷五四)说:「诸夜叉语,隐覆不正。……有人言:天帝九百九十九门,门皆以十六青衣夜叉守之。此诸夜叉,语言浮伪,情趣妖谄,诸天贱之,不以在意,是故不解其言」。夜叉的语句隐密,而秘密教的「语密」,也由夜叉群来住持。这个空行夜叉王国的帝释,与密教世界的普贤菩萨,是怎样的类似?我们应该记着:梵王与帝释,文殊与普贤,都是佛的左右胁侍。
   三、佛与左右胁侍的演化:释尊为中心的人间教化,「双贤弟子」是舍利弗与目犍连。在传说中,梵王与帝释,也逐渐取得了天国弟子中「第一双」的地位。等到大乘佛教起来,开始一大变化。大乘佛教的特质,是一般的人性净化。他解放了出家本位的古老形式,揭开了在家本位的新面目──佛的真身,现在家相。然而,他丢下出家的旧方便,却换上了天国的新方便。他是人的一般化,也是神的超越化。这就决定了大乘的特质,重于积极救世,而又倾向于秘密的神化。
   大乘的神化过程,当然是孕育于多神的印度文明中,然起初是依照自己组织的天界而发展,决非一味的窃取印度的群神。佛教的世界组织,是三界二十八天。其中最主要的,是帝释天、大梵天、色究竟天。大乘以为:真实的成佛,是在色究竟天最高处;这才与摩醯首罗──大自在天相结合。以此为本尊,梵王与帝释,也综合了舍利弗与目犍连的德性,融铸成文殊与普贤二大士。□卢遮那与文殊普贤的佛国,这样的建设起来。
   大乘佛教的佛陀,可说是虚本位的。真实发扬佛教的,是菩萨,尤其是文殊与普贤。初期的大乘教,文殊是一中心的圣者。他重于劝发菩提心,重于如实空性的发扬,表象着佛陀的面目。法身佛,虽与「从本垂迹」的大自在天,有着同等的神性,但佛格还是慈悲、智慧、精进等德行的总和。等到大乘的普及民间,通俗的宗教要求,有意无意的强化起来,这才具有帝释──多神王国之主特性的普贤,充分的金刚化,成为佛教中心,开创神秘的密教。金刚化的普贤,代表当时的佛陀观──大日如来。而帝释在中心,四大天王四方坐的集会形式,也演化为五方五佛。
   大乘佛教中,释迦被升到天国的色究竟天,抽象的唯心的德性扩展,缺乏了人间佛教的亲切性,也就缺乏了道德的感化力。这不能成为一般的归信对象。因此,佛的德性,不得不表现于文殊、普贤──梵天与帝释的神性中。末了,大乘佛教的人类德行,逐渐被遗忘,仅剩了神鬼群像的遗骸,与饮食男女的物欲。佛教是这样的从进展而到达衰落了。
   九、护法韦驮考
   「护法韦驮」,在北宋时已成佛教界共许之事实,如法云之『翻译名义集』云:「今所称之护法韦驮,……盖跋□罗波腻,此云金刚手,其手执金刚杵,因以立名。……今因状其像于伽蓝之门」。然今所称之护法韦驮,圣典既记载未明,后人亦多异说,或有疑其始于唐代之韦将军,伪妄而不足信者,因作「护法韦驮考」。
   立于大雄殿前之护法韦驮天将,丛林中每视之为韦琨将军。韦将军事,出道宣律师之『感通录』。此书或有疑其非宣律师撰,然与宣律师同时之道世之『法苑珠林』,已言及此事,谓「有一天人」,「姓韦名琨」,「南天八大将军之一臣」,「三洲感应」等。可知宣律师之诚感天人,韦琨天将之诚护正法,确为当时流行之传说。宣律师持律得名,道世亦法门硕彦,似不致诡说惑众。其现身于宣律师前之天人,内容究属如何,虽非吾人所知,然事出有因,则可断言。
   韦琨将军,一韦琨将军耳,何以世人并目为护法韦驮?则自应一考韦驮之名。北凉昙无谶三藏之译籍中,有韦驮天名,如『金光明经』云「风水诸神,韦陀天神」。『大般涅盘经』云:「梵天、大自在天、违陀天」。『大云经』云:「见事韦驮作韦驮像」。此字虽不同,然韦陀、违陀之即为韦驮天,为学者所公认也。『一切经音义』,谓其为私建陀(阴)天之误译。误与不误,可勿论,昙无谶实译为韦驮或韦陀、违陀,并无「私」音。察『大云经』意,韦驮天本系印度人所崇拜群神之一。其在佛教中,梁时已视之为护法神矣。梁武帝之『断酒肉文』,以韦驮天为善神,与密迹金刚等护法神同列,可为诚证。依此,吾人可作此假定:今所称之护法韦驮,系经中之韦驮天与韦琨天将之合化。若无护法善神之韦驮天,则韦琨终于一韦琨;若无韦琨将军之传说,韦驮天纵为护法神,亦但为一般之护法神,不能如此普遍也。
   若稍加寻索,则上说未为定论。依中国佛教界一般之意见,立于大雄殿前之韦驮,系佛教占有特殊地位之护法神,手执金刚杵者。此则不能不注意圣典中之佛教特殊护法神及执金刚杵之护法神。在佛典中,确有一特殊之护法神而又恰巧为手执金刚杵者之密迹金刚力士,吾人当不能漠然视之。在律部及『大涅盘经』等,多叙及有童子盗听说戒,为密迹金刚之所击杀。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询问时,密迹金刚以金刚杵临其头上,「若不速答,碎汝头为七分」,此事为『阿含经』中所常见者。『□奈耶杂事』卷十七,给孤独长者意欲庄严只园之寺门,佛许其画两执杖药叉。密迹金刚,以手执金刚杵得名,本系大力夜叉,为四天王所统率。因其常随侍佛,守护佛教,成为佛教中最切要最热诚之护法神。此则小乘经律所详载,说出佛世者也。大乘之『密迹金刚力士经』(编入大宝积经),谓释迦会上之密迹金刚,即誓愿护持千兄正法之法意太子之后身。现夜叉身,执金刚杵,而实为大菩萨,此即发小乘密迹金刚之本地者。密迹金刚力士,在小乘经律中,似为夜叉群,观只洹之画像可知。吾国守护山门之哼哈(表示喑呜叱吒之威声)二将,犹其遗意。然在密迹力士会中,则又似指金刚众中之一。『智度论』谓「五百执金刚神,是力士金刚手所现」。总之,执金刚杵之夜叉众,不必尽为护法者。法意后身之密迹力士,则常示现为夜叉群以护正法;其护正法之夜叉,亦多加入此护法团,似为大乘佛教之共义。佛世绘两(多数)夜叉于山门,中国塑一执金刚于佛前,固无不合理者(唯塑哼哈二将又塑护法韦驮,不免重复,亦可谓二将系散众,韦驮是主体也)。隋吉藏误以密迹金刚为楼至佛化身,此说至宋犹存;后人谓韦驮系楼至佛者,则又因循此说而误传者。密迹金刚力士,本以护侍释尊,守护正法为事;一转而为密部之金刚萨□──秘密主,即以护持传承密宗大法之身分而出现。此中演化之迹,实历然可见。中国之护法韦驮,现天将身,执金刚杵,为佛教之特殊护法神,与密迹金刚力士之神格,最为相合,此法云之所以以护法韦驮为密迹也。
   中国之护法韦驮,其本质应为密迹金刚,与『大云经』之韦驮天本非一神。其所以被称为护法韦驮,可作两种解说:一、佛教本有执金刚之特殊护法神,与韦驮天各别。自韦琨或简称韦将军之热诚护法说传布后,即渐与名义相近之密迹金刚(意义相近:现天将身,专诚护持释尊遗法)、韦驮天(韦驮天将与韦琨或韦将军名称相近)相合化。二、金刚二字,梵语跋□(或作折)罗,□在华文中有陀音,如荼□之或译□维。韦陀之韦,则古人常译作□,如吠陀之或译□陀、皮陀;迦□罗之或译迦维。执金刚之跋□罗与韦陀,梵音虽各别,或者一部分国人早已误为一神。迨韦将军说广播后,三者即合化为一,成为唐宋以来之护法韦驮。总之,韦驮之名称,出于韦驮天。现(夜叉)天将身,执金刚杵,为佛教最热诚之护法者,出于密迹金刚。流行于中国佛教界,早晚供养,成为无人不知之护法韦驮,不能谓与韦琨将军无关。此三者缺一,不能有吾人心目中之护法韦驮者也。吾于护法韦驮,敢作此结论:以密迹金刚为主体,经韦琨将军说之联系,而与韦驮天合化者也。
   一0、大乘经所见的中国
   中国与印度的文化交通,我们相信是极早的。在中国,『山海经』已说到「身毒之国」。如印度的火神阿耆尼,即中国传说的仙人安期生;日与乌,月与兔,中国的古代传说,也与印度吻合。所以,到周秦时代,中国对于印度文化,早有过了接触。印度方面,也不难想像为早已知道中国的。中国梵语为cina,音译为支那、至那、脂那、震旦、振旦、真丹等;义译为汉、秦、晋、隋、唐等,这是印度人对于我们的称呼。在印度现存的二大诗篇中,已提到支那,不过该诗篇为次第增编所成,还不能推定为中国见于梵文的最早记录。
   佛教传来中国(早于汉明帝时代),无疑地加深了中印的文化联系。等到中国求法的僧侣西游,关系更密切起来。佛教发展于中国,在传来中国的佛典,特别是盛行北方的大乘经,每每提到中国。这对佛、菩萨、祖师们对于中国的关心,是多少可以体会出来的,因为这是大乘佛教的重镇。虽然,支那一词所指的区域,学者间所说不完全一致。但在大乘经中,无疑是我们中国。从汉代以来,西域(新疆省)已成为中国的一部,所以以现有的中国地区为范围,而叙述大乘经中有关中国的记载。偶然想起,检录一番,想来遗漏一定还多!
   一 中国的地志
   首先,经中所说的支那,有支那与外支那,换言之,有中国本部与中国属地的不同。元魏瞿昙般若流支所译的『正法念处经』(卷六八)这样说:「次第十五名曰汉国,其土纵广一千由旬,官属都合一千由旬。真汉唯有二百由旬」。此汉与真汉,比对梵文的『罗摩耶那史颂』,即Ci^na与Aparaci^na,意思是支那与外支那。藏译的『正法念处经』,直译为:「第十五国名广黑(即支那),与其周围一千由旬。第十六国名别广黑国,广二百由旬」。此二类不同,赵宋天息灾译的『大方广菩萨藏文殊师利仪轨经』,即说为「小支那Ci^na-des/a大支那国」Maha^-ci^na。早在东晋帛尸梨密多罗所译出的『灌顶经』(卷六),已说出此二分别,如说:「震旦国中又有小国,不识真正,无有礼法。……震旦边国诸小王辈所领人民,不知有法,不识真正」。所以,支那或大支那(汉),有一千由旬;而外支那(真汉)或小支那,只有二百由旬。小支那本指中国的边地属国;元魏起于朔北,所以译者颠倒过来,说此二百由旬为真汉。大乘经中所说的支那,指中国本部可言,是可以决断无疑的。
   中国本部与西域一带的地理志,如『大宝积经』第二会的『金刚力士会』,是东晋竺法护所译的,卷初说到:「释种(指塞种)、安息、月支、大秦、剑浮、扰动,(此下为葱岭以东)丘慈、于填、沙勒、鄯善,乌耆,前后诸国,匈奴、鲜卑、吴、蜀、秦地、诸蛮夷狄」。符秦昙摩难提所译的『阿育王息坏目因缘经』,虽属于譬喻集,而译出的时间与内容,都是相近的。如说:「新头(印度)河表,至娑伽国(塞迦)、乾陀越、乌持聚落、剑浮、安息、康居、乌孙、龟兹、于填,至于秦土」。
   『力士会』与『坏目因缘经』,都是越过印度河,经阿富汗,俄属中亚细亚,由伊犁河而进入我国的新疆。这与汉代以来,从北道而去印度的路线相当。但在东晋末年,从中国去印度,经过有名的陀历道,并不只是法显一人。这一路线的地理志,在高齐那连提梨耶舍所译的『大方等月藏经』,有两处说到。现在对列而略加考证于下,这对于地理上,有重要的价值。如法显所经历的竭叉,决不是足立喜六等所说的□沙(沙勒),因为沙勒以外是别有竭叉的。
  〔卷九〕护持诸国 〔卷十〕诸佛出现 〔考同〕
  □宾 □宾那 西域记的迦湿弥罗
  优罗奢 忧罗赊 西域记的乌刺尸
  □罗婆罗 □罗婆罗 根有律载迦旃延经迦罗城,
  次到滥波,乃渐到步迦□。
  今□罗婆罗,与迦罗补罗(
  城)相当
 
  阿疏拘迦 阿疏居迦 未详
  达罗陀 陀罗陀 法显记的陀历
  波卢那 唐书的勃律
  弗梨沙 弗离沙 未详
  伽赊 迦沙 法显记的竭叉
  遮居迦 遮拘迦 西域记的斫句迦
  □提 □提 疑是汉书的西夜
  沙勒 沙勒 西域记的□沙
  于阗 于填 西域记的瞿萨旦那
  龟兹 龟兹 西域记的屈支
  婆楼迦 婆楼迦 西域记的跋禄迦
  兮周迦 奚周迦 未详
  亿尼 疑是汉书的□泥
 
  鄯善 鄯善 汉书的鄯善
  紧那罗 紧那罗 不详
  震旦汉国 震旦 指北朝
  罗罗 不详
  吴地 指南朝
 
   二 中国的护法神
   在大乘经中,特别重视夜叉们的护法。中国既为大乘佛教的重镇,当然也有护法神;而且论理是佛早为我们安排妥当,瞩咐某些鬼神来护持我们。中国佛教界所熟悉的韦驮天将──韦琨将军,发达于唐道宣律师的时代;关帝与天台智者有关,这都是中国祖师自己所发现的护法神。然据大乘经的记载,却另有护法神群的。
   唐不空译的『转法轮菩萨摧魔怨经』,附记有:「此大唐护国土者,所谓□首羯磨药叉、劫比罗药叉、法护药叉、肩目药叉、广目药叉、护军药又、珠贤药叉、满贤药叉、持明药叉、阿吒缚俱药叉(已上十大药叉)。缚苏枳龙王、苏摩那龙王、补沙□摩龙王(已上三大龙王)。诃利帝大天后、翳罗缚蹉大天后、双目大天后(已上三大天后)。各有五千神将以为眷属」 。
   不空的传说,与『大集经』的『月藏分』(卷九),大体相同。但『月藏经』以□首羯磨为天子,另加入般支迦夜叉。据不空译的『佛母大孔雀明王经』(卷中)说:「半支迦药叉,羯湿弥罗国。其足五百子,有大军大力,长者名坚目,住在支那国」。义净译本也同。那末,般支迦为坚目的母亲,以不在十大药叉之内为妥。然据僧伽婆罗的译本:「般之个夜叉,住[人劫]宾国,有五百子,有大军大力。其最大者名般止个,任止那地。娑干社夜叉(即坚目)住修多罗地」,这又似乎有般止个夜叉(与母亲同名的长子);梵本也如此。所以我想,『月藏经』说是更好的。
   现今新疆一带的佛教区域,佛在『月藏经』(卷九)中,也安排有众多的护法神,条列如下:
   伽赊 国──持华乾闼婆,摩侯罗伽乾闼婆,金枳持夜叉,□持夜叉,光掌龙王,胜夺龙王,阿楼尼天女,华日天女。
   遮居迦国──剑婆罗龙王,极恶鸠盘茶,那米波□舍遮,星月罗刹女,天铠饿鬼,歇恶夜叉。
   □提 国──具足龙王,善道龙王,坚目鸠盘茶,□那夜迦天女,道神天女,尸利天女,珂贝天女,安住天女。
   沙勒 国──发色天子,护国乾闼婆,佛护夜叉,助雹夜叉,孔雀项龙王,山目龙女,讫利波赊鸠盘茶,持德天女,龙护天女。
   于填 国──难胜天子,散脂夜叉,□羊脚夜叉,金华□夜叉,热舍龙王,阿那紧首天女,他难□梨天女,□沙门王。
   龟兹 国──牟铠天子,黄头夜叉,厌财罗刹女,侯护夜叉,尸利遮吒罗刹,鹿齿罗刹,疏齿鸠盘茶。
   婆楼迦国──骞茶夜叉,阿婆迦利鸠盘茶,垂乳罗刹。
   奚周迦国──王活乾闼婆,奚卑罗龙。
   亿尼 国──勇健执蠡夜叉,象耳龙王,吉迦知罗刹女,雪池罗刹女。
   鄯善 国──阿罗知天子,阿沙迦夜叉,无着罗刹女。
   紧那罗国──赤目夜叉,不动鸠盘茶。
   这种护法神的分派工作,似乎并不固定。如法护夜叉是支那的护持者,又是伽赊的护法者。『大集经』『虚空目分』(卷一)说:「龟兹国有一龙王,名曰海德。……于填国有一龙王,名乐宝藏。……真丹国有一龙王,名日三角」。此三角龙王名,不见于支那的三大龙王内。反之,在『大集经』的『曰藏分』(卷一一)说:「以阎浮提中震旦汉国,那罗耶那弗罗婆沙牟尼圣人住处,付嘱海德龙王。复以阎浮提内,于阗国中水河岸上,近河岸侧,瞿摩沙罗香大圣人支提住处,付嘱吃(只)利呵婆达多龙王」。护法工作的分派不确定,不知与护法的热情与责任,有关系否?
   此外,『月藏分』(卷一0)更有以一切国家,付嘱二十八宿,要他们「摄护养育」众生。吴地与于阗,付嘱昴宿。沙勒、亿尼,付嘱毕宿。震旦付嘱参宿。龟兹付嘱女宿。婆楼迦付嘱危宿。而奚周迦付嘱了房、参两宿;□沙付嘱了角、虚两宿;□提付嘱了毕、女、虚三宿。虽不专为护法,也与护持我们有关。
   三 中国的圣王
   佛教的开展,要取得政治当局的护持。如阿育王,迦腻色迦王等,起来护持佛法,佛教才获得非常的开展。所以佛教在中国,异常兴盛,应该也有贤王来护持。关于这点,佛经早就有了预言。我想,预言即使不应验,也是启示我们的绝好方便。这主要是关于月光菩萨的预记。可断为苻秦或姚秦时失译的『申日经』(传为竺法护译,但法护别有佛说月光童子经)说;「我般涅盘千岁之后,经法且欲断绝,月光童子当出于秦国作圣君,受我经法,兴隆道化。秦土及诸边国──鄯善、乌长、龟兹、疏勒、大宛、于填,及诸羌虏夷狄,皆各奉佛尊法」。这确是苻坚与姚兴时代的佛教情况。稍后,刘宋失译的『佛说法灭尽经』,也有「月光出世,得相遭值,共兴吾道五十二岁」的预言。到隋代,那连提黎耶舍异译的『德护长者经』,更明说:「此童子我涅盘后,……于阎浮提脂那(或作大隋)国内作国王,名曰大行。……大行王以大信心,大威德力,供养我钵」。大行与炀帝的年号「大业」相合;行与业,在梵语中,不但意义相近,而且字根也是一样的。然而炀帝不配作佛教的贤王,还是文帝吧!
   到唐代,菩提流志三译的『佛说宝雨经』说到:「东方有一天子,名日月光。……佛告天曰:我涅盘后,最后时分,第四、五百年中法欲灭时,汝于此瞻部洲,摩诃支那国,位居阿□跋致,实是菩萨,故现女身为自在王,经于多岁,正法治化」,这正是武则天临朝的时代。在『宝雨经』的初译中,并无此段,这是菩提流志糅合『大云经』女王与月光童子的传说,以迎合时王的心理。大乘经中所预记的中国圣王,大抵如此。
   四 中国佛教的圣地
   中国的四大名山,为四大菩萨的道场,这是起于中国的传说。大乘经所说,也许是五台山吧!唐译『华严经』(卷四五)「菩萨住处品」中,有二处:一、「东北方有处名清凉山,……现有菩萨文殊师利」。二、「震旦有一住处,名那罗延窟」。关于那罗延窟,『日藏经』(卷一一)也有说到:「震旦汉国,那罗耶那弗罗婆沙牟尼圣人住处」。依『华严经』,清凉山并不明说为中国,而且与那罗延窟为别处。然以五台山为清凉山,早是中国佛教界的共同信念;而那罗延窟也被解说为在五台山。『华严经』的二处,实际上在中国是合而为一了。这一信念,极为普遍,到唐菩提流志译出『文殊师利宝藏陀罗尼经』,更证明了这点──清凉山即五台。如说:「我灭度后,于此瞻部洲东北方,有国名大振那;其国中间,有山名为五顶,文殊师利童子,游行居住,为诸众生于中说法」。其后,就有在中国亲见文殊的记载了,如赵宋施护译的『佛说最上意陀罗尼经』说到:「有一比丘,名曰传教。于九月黑月十五日,北方游行,去支那国不远,及四由旬。忽于路次见一神人…….审谛观察,此非他人,乃真实是妙吉祥童子」。
   五 中国的圣者
   中国佛教这样的发达,修证成圣的当然很多,现在专依经典,佛菩萨到中国来教化而说。
   文殊菩萨在五台山,这已不消再说。此外,东晋帛尸梨密多罗的『灌顶经』(卷六)说:「阎浮提界内,有震旦国,我遣三圣在中化导」。属于疑伪部的『清净法行经』也说:「月光菩萨,彼称颜回;净光菩萨,彼称仲尼;迦叶菩萨,彼称老子」。然『法行经』不可信,而『灌顶经』为纂集性质,所以三圣来化的教说,是否可信,还需要研究。
   『大集经』『月藏分』(卷一一)所说中国地区的化佛示现,非常众多,如说:「尔时,世尊熙怡微笑,从其面门放种种光,照耀诸方,即时于此四天下中,而有无量百千诸佛出现。……迦沙国二十八佛现,遮居迦国二十佛现,□提国四十五佛现,沙勒国九十八佛现,于填国百八十佛现,龟兹国九十九佛现,婆楼迦国二十四佛现,奚周迦国十八佛现,亿尼国八十佛现,鄯善国二十九佛现,紧那罗国八十佛现,震旦国二百五十五佛现,罗罗国二十四佛现,吴地国五十佛现,新陀跋持国二十五佛现。佛言:诸仁者!如是等佛,于此四天下国土城邑村落山林处处而现,我今神力之所加故,还起如是等数塔寺」。中国地区的化佛之多,超过了印度本土。有这么多的(著名的)塔寺,因为有这么多的化佛,是如来威力所加持。这等于说,名山大刹的建立,无非诸佛示现的威力所成。
   六 于阗
   关于大乘经中所记的于阗,有特别一谈的必要。于阗百八十佛现,是次于中国本土的大乘教区。王城西南的牛头山寺,更是有名的圣地。如『大集经』『日藏分』(卷一0)说:「以阎浮提内,于阗国中,水河岸上,牛头山边,近河岸侧,瞿摩娑罗香大圣人支提住处,付嘱讫利呵婆达多龙王,守护供养。……佛告龙王:我今不久往瞿摩娑罗牟尼住处,结跏七日,受解脱乐」。『西域记』及西藏传说,也有此事。但八十『华严经』(卷四五)作:「疏勒国有一住处,名牛头山」。虽然在晋译『华严』中,疏勒作「边夷国」,然八十华严的译主实叉难陀,是于阗人,他为什么反而说作疏勒呢?这是极难理解的。此山,依『日藏经』说:或作牛角山,或作牛头山。寺名为瞿摩娑罗香,或作瞿摩娑罗乾陀,所以应名为牛头香寺。
   佛曾叙述于阗过去的情况说:「迦叶佛时,彼于阗国名迦罗沙摩(外国传作迦罗奢末)。……彼土众生,多行放逸,贪着五欲,谤毁圣人,为作恶名,以灰尘土坌彼圣人。时诸行者受斯辱已,各离彼国,散向他方。……彼国中水天火天皆生镇恚,所有诸水河池泉井,一切枯竭。时彼众生,无水火故,饥渴皆死,是时国土自然丘荒」(日藏经卷一0)。于阗过去一度荒废,『西域记』说为沙土淹没曷劳落迦的故事,但劳落迦实在印度。西藏又传说为类似迦湿弥罗大湖的故事。沙摩,为塞种;迦罗奢摩,或许是本为塞种居留时的地名。
   于阗的从荒废而再建,是由于外来的移民。『日藏分』又说:「然彼国土城邑村落,悉皆空旷,所有人民,悉从他方余国土来。……于阗国于我灭后一百年,是时彼国还再兴立」。『西域记』及西藏的传说,于阗再建,是阿育王时代;阿育王是佛灭后百年出世,所以与经说相合。这些,都可作历史研究的参考。
   于阗佛教的传入,『月藏经』有:「今有二万大福德人,见于四谛,从沙勒国而往彼住。以彼二万福德众生有大力故,于此瞿摩娑罗香山大支提处,日夜常来一切供养」。这一节,可解说为于阗佛教的传入与发达,与疏勒来的僧众有关。我想,牛头山寺可能本为疏勒的圣地,由于疏勒的弘法者到于阗,于阗也就有牛头山寺(佛教中这种情形,极普遍)。于阗的大乘佛教,胜过了疏勒,牛头山寺也就成为于阗所专有了。
   『月藏经』的付嘱护持中,于阗国有□沙门天王,这与玄奘所传的极为相合。
   七 中国的政教情形
   经中暗示中国的,也许很多,这里是取其明显可见的。竺法护译的『佛说分别经』说:「吾般泥洹后千岁,魔道当兴。……真丹之土,当有千比丘,共在大国,堕魔邦界。其中黠者,若一若两为佛弟子。……吾般泥洹后,当有五逆恶世。当斯之时,真丹土域,魔事当盛,闭塞正道。虽有经法,少有学者;设有学者,少有行者。世有比丘,少能自守清净,多有污浊习俗之行。高望游步,世人无异,求世衣服,学世辩词,追世礼费,群党相随以快心意」。如把这作为竺法护现见的中国佛教情况,岂不恰合!
   晋帛尸梨密多罗集出的『灌顶经』(卷六)说:「震旦国中,又有小国,不识真正,无有礼法;但知杀害,无有慈心。……欲灭三宝,使法言不行,破塔灭僧」。不知所指的是什么。
   失译的『当来变经』说:「北方晋土,有一天子,名曰犍秋。佛法将灭,此三天子将出晋,破坏国土」。然三国王出世,破坏佛法,本指安息、塞迦、臾那(希腊)人。『当来变经』是『迦丁比丘说法灭尽经』的异译,译者把他解说为中国;对于佛教徒的非法,大大的批评。两晋佛教的实情,从这与竺法护的『分别经』,可以多少见到真相。
   八 杂事
   有关中国的琐屑事,再略说几条。
   佛钵的传来沙勒与中国,如『德护长者经』说:「(脂那)大行王以大信心,大威德力,供养我钵。于尔数年,我钵当至沙勒国,从尔次第至脂那国」。旧有『钵记经』,已失去。『法苑珠林』(卷三0)略引说:「佛泥洹后,此钵随缘往福众生,最后遗化,兴于汉境」。这与法显传所说的:「若干百千年当至于阗国;住若干百千年当至屈次国;若干百千年当复来汉地」,大抵相合。不过,除了沙勒国,传说罗什曾顶戴佛钵而外,一切都是不曾实现的。
   佛也会说中国话,如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七九)说:「若支那人来在会坐,谓佛说支那音义」。原来,佛也曾学过中国文字,如『方广大庄严经』的「示书品」,明显的说到「支那书」;『佛本行经』与『普曜经』也都如此说。
   中国是修行容易成就的地方,如『大方等菩萨藏文殊师利仪轨经』说。
   向来说轮王出于印度,然从事实来看,洋洋大国的大支那,怎能说是粟散小王?所以『□婆沙论』(卷二五)说:「转轮王业者,……. 至那天子等」。
   中国的名产,有丝绢衣宝剑。如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三六)说:「支那国有百练钢刀」。『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杂事』 (卷二四),也说到「支那宝剑」。的确,干锵、镆耶,在东周时代,早就是出色的名剑了。关于衣绢,也如『婆沙论』(卷一二)说:「至那国,虽奴仆等皆衣缯绢,余方贵胜所不能得」。这更是闻名西方的中国特产。
   中国到北印度,路程太远了。『婆沙论』(卷一0一)说:「如今世人,往至那国,还者极少」。形容两地的远距离,又说(卷七0):「父在迦湿弥罗,子在至那。或有母在迦湿弥罗,父在至那」。
   一一、从一切世间乐见比丘说到真常论
   「一切世间乐见」,是好多种大乘经所悬记的人物。从性空大乘而移入真常大乘的过程中,一切世间乐见是一位极关重要的大师。到这个时候,真常大乘才显著的流行。
   说到一切世间乐见的,有『大云经』、『大法鼓经』、『金光明最胜王经』;暗示得非常明白的,还有『央掘魔罗经』。这四部经,都是典型的真常论。先以『大云经』来说:『大云经』卷三,有「梨车童子,名曰一切众生乐见」的,为善德婆罗门说如来的舍利不可得。因此,佛叙述他的往因,是宝聚城中的大精进王。次说到「正法垂灭余四十年」,佛法衰乱得不像样子的时候,有一位「持戒清净,少欲知足,如大迦叶」的比丘出来,「讲宣大乘方等经典,拯拔兴起垂灭之法」;这就是一切世间乐见比丘──一切世间乐见童子的后身。他的生地,是「南天竺有小国土,名须赖吒,其土有河名善方便,其河有林名曰华□,华□村中有一童子,即是一切世间乐见」。他弘法的地方,经上说是:「南天竺有大国王,名娑多婆呵那」,作他的护法。当时,虽有信受他的,但反对他的也不少。他们说:「世间乐见比丘,实非比丘作比丘像,……自说所造名大云经,……自为众生更制禁戒」。结果,他在众人毁谤声中,「诸恶比丘寻共加害是持法比丘」;他是以身殉道了!
   大乘经中预记的弘法大师,如马鸣、龙树、无着等,都是实有其人。『大云经』中的一切世间乐见比丘,也应该确有其人。我们如着重他前身的出于佛世,为佛预记,这对于伟大的圣者,有时反而会引起疑谤。我们如着重于圣典的先后传出,那就是佛教发达史中的好资料了!世间乐见比丘的时代,地点,有关的人物,与他努力弘扬的法门,以身殉道,都明白如绘;这是难得的,可宝贵的佛教史料。
   『大法鼓经』卷下,也说世间乐见比丘是梨车,在「正法欲灭余八十年,在于文荼罗国,大波利村,善方便河边,迦耶梨姓中生。当作比丘,持我名号,为说大法鼓经。满百年已,现大神力,示般涅盘」。『法鼓经』与『大云经』的差别,是很小的。所说的文荼罗国,即『西域记』中的秣罗矩吒,也就是现在印度的马德拉。『大云经』说是须赖吒人,那是现在孟买北面的苏拉特。这一传说的差别,可能与这两部经的流行地有关。『金光明经』中也偶说到:「此众中有梨车□童子,为一切众生善见」;他为法师授记,说佛舍利不可得。此外『央掘魔罗经』卷一说:央掘魔罗幼名一切世间现。卷四说:「南方有国,名一切宝庄严,佛名世间乐见上大精进」;这是预记央掘魔罗的未来事。经虽没有明文说到一切世间乐见比丘,但央掘魔罗的幼名与佛名,同名「世间乐见」,似乎不能无因。何况所表显的法门,都是呵空而大赞真常呢!
   据一分学者传说,一切世间乐见比丘,就是中观论的作者──龙树菩萨。龙树也是南天竺人,也出于正法欲灭的时代;『楞伽经』说龙树「往生安乐国」,『大法鼓经』也说世间乐见比丘「生安乐国」;『大云经』说世间乐见比丘受娑多婆呵那王的护持,『西域记』也说龙树受娑多婆呵(引正)王的护持。这样,世间乐见比丘,很像就是龙树了。但审细的研求起来,世间乐见比丘,到底是另外一人;不过在传说中有些混杂而已。一、龙树的『大智度论』,已引述到『大云经』;龙树是见过『大云经』的,『大云经』是先龙树而成立的。二、龙树说:「一切大乘经中,般若经最大」,确立于性空了义的见地,与『大云』、『法鼓』等真常经,「一切空经是有余说」的思想,无论如何,也不能说是一致。三、罗什的龙树传,只说龙树受一国王的护持,未说出名字;玄奘才肯定说是娑多婆诃那王。其实,娑多婆诃那,为安达罗王朝诸王的通称;安达罗王朝有三百多年历史,所以护持龙树的,不一定就是护持世间乐见比丘的。四、『楞伽经』中「往生安乐国」的龙树,梵语为Na^ga^hvaya( 义译为龙叫,实为弘扬唯识中道的「如来贤」的别名),与(中观论主)龙树梵语的Na^ga^rjuna不同。从龙树见过『大云经』来说:世间乐见比丘的时代,真常大乘还不能畅行,受到反对者的迫害。自从龙树出世,大乘才顺利地发扬。真常论者便有意无意间,把世间乐见比丘看作龙树,而逐渐发展起来!
   世间乐见比丘所弘阐的法门,诸经一致记载:盛行在南方,后又到北方。这像『大云经』说:「我涅盘后,是经当于南方广行流布。正法欲灭余四十年,当至北方。北方有王,名曰安乐……」。又如『央掘魔罗经』说:「未来世中,□宾国中有我余法;婆楼迦车国,余名不灭;频□山国,亦复如是。……南方当有行坚固道,……我法当在南方少时」。此中的□宾,即健陀罗一带。频□山国,即横亘中印南印间的频□耶山地。婆楼迦车,又作伽楼迦车,似乎即是南印的羯□伽。在□宾等三处以外,又说到南方,就是世间乐见比丘弘法的所在,当然是更在其南。真常论勃兴的地点,是南印,或者就在文荼罗一带,那与楞伽岛是仅有一水之隔,大陆上有真常大乘经,楞伽岛说的楞伽法门,也就开始流行了。总之,真常论的起自南方,可说是毫无疑问的。推论他的时代,传说是在正法欲灭的四十年或八十年。古典大抵采取正法五百年说,那就是佛元四百余年的事。从龙树曾见『大云经』而论,世间乐见比丘,大抵与马鸣同时。在传说中,马鸣也是出于「正法之末」。如这样,世间乐见比丘,约出在西元一世纪。
   我在『印度之佛教』中,以真常唯心论代表后期佛教的正统。在大乘三系中,有真常唯心论的地位。我说,真常唯心论是真常心与真常空的合流。这一基本的见解,并无不是之处。但要明确解说的,真常唯心论从真常空中演化出来,起初是侧重真常,是取着极端的姿态,弹斥二乘与一切空。性空唯名论的性空,受真常者的不空;唯名,受唯心者的有相,加以所谓「了义」的解说。真常与唯心的综合,才以更完整的形态,凌驾性空唯名论而盛行。如上面所论到的三部经,还有『不增不减经』、『无上依经』、『如来藏经』、『胜□经』等,都是真常论的初期流行品,都还是集中力量在真常不空。他的特色,是可以约略揭示的。一、真常论兴起的时代,在真常者看来,佛法非常混乱,到了正法欲灭的前夜。所以他标示严持净戒,禁止八大事,特别提到充满苦行精神的摩诃迦叶头陀行。真常论者有刻苦的戒行,到后来的『楞伽经』、『涅盘经』,也是如此。古人判为「扶律谈常」,确是有所见的。不过,多少流于苦行。『法华经』也受这个思想的影响;在『法华经』「嘱累品」以后的部分,如常不轻菩萨,如「一切众生喜见」菩萨的燃身,多少是有点苦行化的。二、严格的禁断肉食,与真常论有关。如『大云经』、『央掘魔罗经』、『楞伽经』、『涅盘经』,以及稍后传来的『楞严经』。这一类典型的真常论,都把禁断肉食,看为大乘要行之一。『般若』、『大集』、『华严」等经,都还没有特别说到。可以说,禁断肉食,真常论者的倡导,是大有功绩的。三、真常论是一贯的不满性空的。如『胜□经』说:「空乱意众生非其境界」。『法鼓经』不断的说到:「诸不了义空相应经」。「诸摩诃衍经,多说空义。佛告迦叶:一切空经是有余说,唯有此经是无上说」。『不增不减经』说:「依于灭见,复起三见:一者断见,谓毕竟尽;二者灭见,谓即涅盘;三者无涅盘见,谓此涅盘毕竟空寂」。『央掘魔罗经』说:「不知如来隐覆之说,谓法无我」。又针对文殊的宣说大空,说「如来实不空」。总之,真常论是一贯地批评空的,而一切性空的大乘经,却没有指责真常;真常经的后于性空经,显然易见。所以印度的三期佛教,先性空而后真常,是依大乘经的,又是依思想的盛行说的。所以龙树时已偶见真常经,这并不妨三期佛教的分判。同时,如从论典去看,性空论也要比真常唯心论早得多。四、他不满意一切空,于是乎要说有空有不空。他们解说的空义,是:『央掘魔罗经』说:「出离一切过,故说解脱空」。『胜□经』也说:「空如来藏,若离若脱若异烦恼藏」。这都是从如来的本性清净,不受杂染所染的见地去解说。他们要说真实不空,这不空的是法身,是胜义,是涅盘,是如来藏,如『央掘魔罗经』说:「有异法是空,有异法不空;……如来真解脱,不空亦如是」。这显示真实的胜义不空,不像虚妄唯识者,专在依他起法上辨论空不空。他的不空,是所谓妙有,不是幻有、妄有。反之,在这绝端的真常论中,世间是虚伪的,一切是空的。『胜□经』说:「灭谛离有为相,离有为相者是常,常者非虚妄法」;「如来藏离有为相」;「断、脱、异、外有为法」。这有为法,就是空如来藏之所以空的。他容许一切皆空者的空是世俗谛空,是有为法空,而以为出世胜义是不空,这显然是俗妄真实的体系。他与虚妄唯识者,本来循着不同的路向而说不空。五、他是究竟一乘的。在真常的体系中,声闻乘没有真涅盘,是方便说,是「向涅盘道」。真涅盘,是如来藏出缠的真法身;这是声闻缘觉所从来不曾知道的。所以声闻非皈依处,究竟唯是一乘。这究竟一乘说,与一切众生有佛性的见地相合,成为后期佛教的时代思潮,这又显然与虚妄唯识者的本义不合。
   再说他的根本论题:这些经典的目的,在说明「如来常住不变」。『宝性论』说:「法身遍无差,皆实有佛性」两句,很可以作为思想的根本(佛性论的三如来藏,也是演绎此义的)。本来,「色身无边,威力无边,寿命无边」的佛陀观,从大众系的阐扬以来,确乎早已成立。但这有色有声的真如来(龙树称之为法性所生身),是从菩萨的善业所生,仍然是缘起假名的相续。在法性空寂的胜义观中,确是一切无二无别的;但无二是性空寂灭,是缘起的胜义观,而非缘起的假名相也是无二无别的。出世真实的真常论者,偏重在无二无别,于是把法性生身佛与性空,理解为浑然一体。以为法性无差别,法性生身佛也无差别,法性与法性生身佛融成一体。把这点作为思想根本,再去谈因果染净,这自然会别有家风。从万德庄严的佛果法身说,法身无所不在,一切的一切,无非法身所含摄,所以说「法身遍」。从众生的见地说,功德庄严的如来,众生是具体而微的隐藏着,并非没有,成佛也没有增加什么。一一众生本有如来藏性,所以说「皆实有佛性」。这与大梵小我,不也是无二无别吗?这果遍、因具、因果不二的见地,是从真如法性无变异的见解中引出,以真如无变异为枢纽,所以说「无差」。真常论的思想,确是经无二无别的真如而引出,成为从性空到真常的有力因素。所以,如要确立大乘思想而不致梵我化,唯有接受一切皆空是了义的思想。这果遍、因具、因果不二的真实不空,常住不变,在佛是法身,是如来,是涅盘,是解脱;在众生是佛性,是如来藏,是众生界;在真如无别中,这是圣谛、法界、法性、实际。佛法中的圣凡不二、迷悟不二、因果不二、性修不二、如智不二等圆融妙有之谈,都在这真常论的体系上出现。这真常实有者是清净的。说到清净,一切性空的大乘经,在缘起无性的见地中,早已把法性本净与心性本净合一。(法的性、心的性)一转而为真常论,那末从一切法上说,与犊子系的不即蕴不离蕴的不可说我相近,所以说,「如来藏在蕴处界中,为贪镇疑所染」;所以说:「不即六法,不离六法」。如从心上去看,真常经中称这真实常住者为「自性清净心」。这一点,就确立真常论与唯心论合一的原则。这个众生中的真我、佛性,或者自性清净心,是有色有相的。我们不能忘记,这是从「色身无边」等而得来的真佛在缠。『如来藏经』的九喻,最明白的说破这点,所以说「如来藏自性清净,具三十二相而入一切众生心中」。『央掘魔罗经』说:「一切诸如来,解脱有妙色,犹如于掌中,观视庵罗果」。「如来性是无作,于一切众生中,无量相好清净庄严」。『法鼓经』说:「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无量相好,庄严照明」。「解脱色是佛,非色是二乘」。众生心中,本有这三十二相,八十种好,功德智慧圆满的如来,等到离障时,就转为法身,功德与业用,才完美的显发出来:这是真常论者的本义。
   真常唯心论以后的发展,是:从『央掘』、『大云』、『法鼓』,在扶律谈常的原则上发展,成为综该博洽的大部,就是『大般涅盘经』,涅盘是更能保存真常论的本意,而含摄一切的。一方面,从『胜□经』而到达『楞伽经』。『楞伽」可说是多少净化了极端的真常论。他说不空是:「空者即是妄想自性处」;「凡所有经悉说此(空、无自性等)义,而非真实在于言说」。但同时又说:「开引计我诸外道故说如来藏,当依无我之藏」。他「说空法非性,而说圣智自性事」。「不应立宗分谓一切法不生;如是一切法空,如是一切法无自性不应立宗,…. 当说一切法如幻梦性」。『楞伽』从幻性离言有性,而显示他的本真常寂。所谓幻性,又是唯心,他比较接近虚妄唯识者的本义,如『庄严』、『摄论』。但对于虚妄唯识者的生灭论,却完全不同。『楞伽』的赖耶,是真常(真相)与虚妄(业相)的关涉点;所以谈到转依以上,就和真常论者完全一致。这在『密严经』中,表显得还要明白。所以说:「我说如来藏,以为阿赖耶,愚夫不能知,藏即赖耶识」。『楞伽』、『密严』是真常唯心论,他的阿赖耶说,与虚妄唯识者是不大相同的。
   末了,我想提到的,真常唯心论是从如来真实不变,德相本具的原则上发扬起来的,所以与如来秘密庄严的真言乘,有最密切的关系,他又终于成为秘密教者的指导原则。在真常唯心论的理论上,秘密教一天天盛行起来。
   一二、北印度之教难
   一、绪言
   健陀罗与迦湿弥罗为中心的北印佛教,在贵霜王朝时代,曾达到高度的发展。阿□达磨与佛教艺术,都有过非常的光荣!但到玄奘游学印度的时候,所见的是:荒凉、圯败、衰落得不堪。佛教的衰落,决不能完全推之于劫运,推之于魔王、外道。换言之,佛教徒也必然有些本身的缺点。危机深刻化,而无法改善增进生存的能力,这才一败不可收拾。关于北印佛教的教难,近来在经传中多少看到一些,所以特地叙述出来。
   印度人不重历史,印度佛教也同样的史实不明。我认为经典中还保存许多史实。一般认经典为出于佛口亲说,所以许多事实都成为预言。如从史的观点去考
   察,即能明白看出经典的时代性。不但佛教的思想演进,可以明了他的源流递演。而许多事实,即编集者与当时当地的佛教情况,社会环境,种种制度、传说,常会或多或少,或正或反,有意无意的编集进去。此一见解,如并不错误,那末信仰者看为奇迹,反对者看为渺茫的幻想,那些传说与预言,即成为具有充实内容的事实了!表现于经典中的传说与预言,常是寓意的、暗示的、闪烁的,事实与想像杂糅的,不能一字一句的作为忠实的史料看。在处理这些资料而加以研究时,要特别的审慎,不预存成见,将事实从传说与预言中揭露出来!
   传说与预言,是富有流动性的。他在时代与环境的变迁中,不息的演变。重要的因素被忽略,附带的因素反倒被强调起来。这因为,在新的时代环境中,易与新的环境相结合,配合新事情,修正旧的而取得新的意境,这才能永久是活的传说,活的预言,不至于僵化而被遗弃。所以从传说的变迁中,即可看出某些新的事实。本文主要以『阿育王传』的拘□弥法灭说为对象,从此传说的有关事件中,从此传说的演变中,看出时代的先后与新的史实。结果,此法灭说的预言,几乎成为北印教难史的概论。虽然北印的教难,以前还有弗沙密多罗王的毁法,影响到奢羯罗一带;以后还有回教的侵入。但从西元前二世纪中到西元五、六世纪间,北印佛教的教难,已大体可见。所以作为一完整而长期的传说,单独揭示出来。
   二 三恶王毁法的传说
   在这许多传说中,『阿育王传』,可说是最古典的。中国即有三译:甲、西晋安法钦译,名『阿育王传』(卷五)。乙、宋求那跋陀罗译的『杂阿含经』(卷二十五),也有此说。原来『杂阿含经』的二十三与二十五卷,本是『阿育王传』的别译,被人误编在『杂阿含经』中。丙、梁僧伽婆罗译,名『阿育王经』。论理是一样的,但这一传说,被译者略去,仅提到「乃至未来三贼国王」(卷四)。此项预言,系「满千年已,法欲灭时」的恶王与恶比丘,如何破坏佛法,以及最后灭法的情况。佛要四天王在佛法未灭以前,尽力护持。此外,还有丁、高齐那连提耶舍译的『大集月藏经』(卷十),在护法的同样动机下,将此传说编入,不过已参考别的记载了。传说中的三恶王,是:
  甲:「南方有王名释拘……西方有王名钵罗……北方有王名阎无那」。
  乙:「西方有王名钵罗婆……北方有王名耶盘那……南方有王名释迦……东方有王名兜沙罗」。
  丁:「南方边夷国,王名波罗帝……西方边夷国,有王名百祀……北方边夷国,名善意释迦」。
   参考别的记载(见下),可决定早期的传说,唯有「三王」。乙本的东方兜沙罗王,不过译者为了满足四方的均衡要求而附加的。从印度历史去考察这一传说,知道此三王不是个人的私名,是国族的名字。他们的确曾侵入印度,成为印度民族与佛教的威胁者。其中,「耶盘那」与「阎无那」,即梵语希腊的对音。希腊人早期的侵入印度,这可以不谈。西元前一七五年顷,希腊在大夏的犹赛德谟王家,侵入印度。同时,犹克拉提底在大夏独立;随后也侵入印度。在西元前二世纪中叶,犹克拉提底家占了健陀罗与怛叉始罗等地;犹塞德谟家,以奢羯罗为中心,统治了旁遮普,伸张势力到南方。西元前一八四(或一八五)年建立熏伽王朝的弗沙密多罗王在位时,希腊已深深侵入印度。弗王同时的文典学者帕坦楂力,曾引用「希腊人方围攻末荼弥迦」,「希腊人方围攻娑寄多」的例句。「古事集」Pura^n!a说:狡悍的希腊人,占据娑寄多,般遮罗与摩偷罗。名剧失环记Malavikagnimitra,说到弗王孙伐苏密多罗,护送祭马,在印度河南岸,受到臾那人的袭击。希腊铁蹄的如何纵横,可以想见一二。佛教负有盛名的护法者──弥邻陀王,即属于希腊的犹塞德谟王系。他约西元前一五0年前后在位,为希腊人在印度的全盛时代。丁本的「百祀」王,大抵是希腊的讹笔或误译。因为,祀在梵语是耶柔,与希腊的梵音略近。
   「波罗帝」,即波斯的对音,『西域记』作「波刺斯」。在梵文的文献中,进入印度的波斯人,被称为Pahlava,即钵罗婆。佛典中常见的「波罗越」,也就是这些人。「释拘」与「释迦」,与迦□罗卫的释迦族无关。这里所说的,是印度人称为 Saka 的塞族。塞迦族散布的区域很广,曾在大夏及赛斯坦住的塞迦人,在西元前一二0年前后,不断的与波斯人──安息作战,虽有一度的胜利而终于失败了,服属于波斯。塞迦族多少定居于特朗基亚那及阿拉科西亚一带,与波斯──波罗婆人共住。约在西元前百年(应该还要早些),受着北部月氏的压迫,塞迦与波罗婆人,侵入印度河下流。那时,他们大概是取联合行动的。希腊人在印度的统治权,开始衰落了。塞迦与波罗婆人,彼此间每每混杂不清,政治组织有同一的牧伯制。西元前七、八十年,领导这二族的,通常称为塞迦──即塞迦人为主体的茂斯王。那时,发展于沿海岸而东进的,有塞迦族的叉诃罗多人。西元一世纪后半,深入内地,以邬□衍为中心的卡须那多王──塞迦人,大概也在此时向东扩展了。在北方,茂斯王朝已占有高附及旁遮普西部。但不久,领导权落到波罗婆人手中,这可以从钱币的考察而知。茂斯的儿子阿吉斯,他的钱币,不如茂斯的单用自己名字及「王中王」的尊号,每刻着「王中王孚农」的名字。孚农,是波罗婆人名。自称王弟的斯帕利雷斯的钱币,有时自称为「王中王」,有时自称为大王而称阿吉斯为王。阿吉斯──塞迦领袖的地位低落,显然可见。阿吉斯时,波罗婆人领导的政权,已扩展到旁遮普东部,希腊人日趋没落。摩偷罗一带,已是波罗婆人的天下。阿吉斯以后,有名的贡豆发尔王,这一家多有波斯语的名字,当然是波罗婆族。希腊人在印度的政权,到这时才完全瓦解。大约西元五十年时,大月氏的兵力进入印度,取西北印波罗婆人的地位而代之;南方的塞迦,虽然服属月氏,保持相当的自由发展。
   传说中的三王,确曾先后而同时的侵扰印度。依印度史的实际情形,研究『阿育王传』的记载,从三王的地理分布上,可以推断这是西元前三、五十年的局面。这一传说,是□宾作者,从□宾以眺望印度西北的。那时,塞迦的叉诃罗多人(还有卡须那多系的前代)在坎贝湾一带,确乎在西南。希腊人局促于奢羯罗迤东;高附、旁遮普以及摩偷罗,是波罗婆人的势力圈。这与「西方有王名钵罗婆……北方有王名耶盘那」的记载,极为适合。这是不会更迟的,因为迟一些,印度即没有耶盘那王的地位。再迟一些,大月氏东来,那就完全不同了。似乎也不能再早些,再早三数十年,在茂斯王时,还没有西方钵罗婆的形势呢。
   『大乘月藏经』,所记三王的方位不同,他已不明当时的实情,传说的不同,决不能动摇『阿育王传』适合实际情况的价值!
   在『阿育王传』中,说到三王「破坏塔寺,杀害众僧」。这些侵入印度的外族,后来虽多有信佛的,然在侵入的阶段,于佛教是不会有好感的。对于佛教寺塔的财富,也不会不摧残掠夺的。何况,民族的特性不同,不能立即融洽!一直到西元一二五年顷,安达罗乔昙弥子王,击破塞迦,叉诃罗多与波罗婆人。照Chaitya cava karli十七碑所说,乔昙弥子以印度的宗教的保护者自居(那时,王家是特别信佛的)。所以三族的侵入印度,「破坏塔寺,杀害众僧」的暴行,可能是非常严重的,引起佛教徒内心的悲愤。
   传上说:「三恶王毁灭佛法,杀害一切;欲向东方」;这确乎写出了侵逼恒河上流而进窥中流的情况。东方,像拘□弥、阿瑜陀等就是。拘□弥的大军王(或作摩醯因陀罗斯那),传位给儿子难当(或难看)王,在十二年中,歼灭三恶王而作阎浮提王。胜利以后,难当王举行十二年的无遮大施。当时,佛弟子自相诤论。结果,持律的罗汉,多闻的三藏,彼此两集团的争执,演成流血惨剧,终于佛法从这个世界上灭尽。
   法灭的预言,何以在拘□弥?在声闻乘的经律中,叙到佛教僧团内部的纠纷,一致说开始于拘□弥。释尊在世的时候,已有过律师与三藏的大诤论,甚至不肯接受释尊的劝解。所以拘□弥成为是非争执的象徵;检读广律,即可明白。诤论,破坏了僧团的和谐合作,专在人我是非上打算,不能致力于佛法的自利利人,这确是佛法衰落的根原。法灭为了诤论,诤论即必然会落在拘□弥。至于持律(重实行)与多闻(重学问)者的争执,更是从来佛教普遍的现象。阿难与迦叶;上座部与大众部;都可以发见彼此的重点不同。当然,『阿育王传』的编纂者,是站在上座系一边的,推重律行的。以这两集团的争论去说明佛法的衰灭,不能不说确乎能把握佛教涣散,日见支离破碎的病根。『阿育王传』的编纂者,看到政治的紊乱,战局的残酷,塔寺是那样的被毁坏,僧众被残杀;而佛教内部,从阿输迦王时代以来,一天天的部派纷歧,教学者与行持者的尖锐对立,于是呼出正法千年、佛法尽灭的预言,来警告佛教的僧侣们。
   这样的去分析,理解预言者的心境,可说是非常正确的。那末,拘□弥国王的破灭三恶王的记载,又是否事实呢?不,这不过理想而已。当时,不但外族凭陵;依传上说;「东方当尔之时,诸非人鬼神亦苦恼人,劫盗等贼亦甚众多,恶王亦种种苦恼谪罚恐怖」。印度在整个不安与苦难之中,预言者不能不将击退外族,安定印度的功业,寄托于像阿输迦王那样的「王一天下」的理想的国王(『阿育王传』,即是在这样的意境下编成的)。我们不能忽略,这正是『阿育王传』的传说呀!因此,日本椎尾辨匡氏在『佛教经典概说』(一章,二节)中,以难当王的胜利,推想为乔昙弥子的胜利。而不久,塞迦的卢陀罗达摩,又战胜安达罗王,于是佛教徒又奏起法灭的悲歌。他的解说,显然是不能在预言式的传说中,正确的分辨那现实事情与理想的成分。大军与难当,与悉婆跋提及乔昙弥子王父子,名称上没有丝毫类似点,就推断难当为乔昙弥子,似乎过于轻率,而且,假定如椎氏所说,那末此一传说与『阿育王传』的编纂者,不能早于卢陀罗达磨的时代(西元一二0──一五五顷)。那时的印度局势,早不是三王的在南西北三方了。月氏的控制大半个印度,编纂者岂能瞠目无睹?况且,该传是属于西北印的上座系说一切有部的;说一切有部,那时正受到迦腻色迦王的崇信,那里还会有法灭的预言!从『阿育王传』本身去研究:传中说到弗沙密多罗王为止,说他如何被鬼神所杀。编纂者与弗王有一个时期的间隔,误以为弗王是孔雀王朝的继承者,所以说「孔雀苗裔,从此永绝」。考弗王建设的熏迦王朝,亡于西元前七十二年。编纂者如在熏迦朝治下,是不能那样无顾忌而咒诅的。这一传说即『阿育王传』的编纂,以希腊的政权还局部残留,熏迦王朝已亡的时候,最为妥当;这即是西元前三、五十年间吧!
   三 迦旃延与僧伽罗刹的忠告
   从『阿育王传』中,提出恶王与法灭的部分,结予单独组织的,有『佛使比丘迦旃延说法没尽偈经』,凡一百二十章(偈),失译。同本异译的『迦丁比丘说当来变经』,标「失译人名,今附宋录」,其实应该是晋译。在这两种译本中,看见一些新的事实与意义。
   这是迦旃延,即迦丁比丘,看到未来的情况,为弟子们宣说,以警策弟子们精进修行的。偈说:「将有三恶王,大秦在于前,拨罗在于后,安息在中央。由于是之故,正法有弃亡」。大秦,佛典中常用来译希腊的。拨罗,即波罗婆的略译。但在拨罗以外,更有安息,这是多少费解的。因为中国史中所称的安息,即是波斯(南北朝时代,大有不同),以创国者的阿尔萨克斯得名。这大抵是误译的。本经的编撰,约为西元一世纪。那时,不但印度、月氏、康居、安息,佛教都普遍发展;这些国族的动乱,都直接与佛教有关。从本经的内容看来,这不如『阿育王传』那样以拘□弥为中心而眺望印度,本经的重心在北方。
   在迦旃延说完了以后,「沙门解罗刹,闻是法教戒,前稽首作礼,耆年迦旃子」。此「沙门解罗刹」,异译略作弟子,所以应是迦旃延的弟子。考说一切有系,有大德「僧伽罗叉」,梵音Sam!gharaks!a,即此「沙门解罗刹」的对音。沙门解罗刹,即僧伽罗叉,华言众护,这是值得非常重视的。在汉译的圣典中,有僧伽罗叉所集经,修行道地经(广略二本),即僧伽罗刹所着。罗什译的『禅经』,也有他的禅法在内。他是重视禅观而又以偈颂著述的。依本经所说,僧伽罗刹是迦旃延的弟子;此迦旃延即说一切有部最重要的大论师──『发智论』的作者。达摩多罗『禅经序』,论到禅法的传承说:「尊者婆须蜜,尊者僧伽罗刹」。婆须蜜即世友。『出三藏记』所载一切有部的祖师,迦旃延的继承者,即是世友。世友与僧伽罗叉,大抵是同时的。达磨多罗『禅经序』,虽然世友在前,但依道安的『婆须密集经序』,僧伽罗叉似乎要死得早一点。总之,世友与众护同门,但后来,世友成为譬喻者,众护是瑜伽师的先驱者。僧伽罗刹的『修行道地经』,汉建和二年(西元一四八)来中国的安世高,已为他翻译出来,可想见他是很早的。本经不一定为僧伽罗刹所编,应为重律与重禅的学者以『阿育王传』的传说而再编的。
   异译『当来变经』,没有提到沙门解罗刹,但该经译者,可说太不忠实。他论到三王时说:「当有三天子出,破坏天下:一名邪来那,近在南方;中国当有一天子出;北方晋土有一天子,名曰犍秋。佛法将灭,此三天子乃出晋,破坏国土。……尔时,中国天子,当复兴兵破坏晋土」。除了邪来(末字的误写)那即是希腊的音译外(可证明法没尽偈的重出安息与拨罗,而没有耶末那的误译),其他二王,已无法考见。这是晋代的译品,译者将印度三王扰乱的传说,对照中国的现实。的确,西晋末年起,五胡乱华,北方佛教大受摧残。破坏晋土,即是译者有意的新见解。本译较『偈经』要长一点,有演绎处,在文证上,远不及『偈经』的价值。
   『法没尽经』的编述,与『阿育王传』,有一显著的不同,即『法灭尽经』以为恶王的兴起与坏法,实由于比丘们不能依法而行。如说:「五通诸学士,不能毁法义,及所兴布施,其从释迦文,因佛作沙门,当毁于正法」。所以,持律者与多闻者的诤论,虽仍为末后的重要事件,而在恶王出现以前,即痛陈比丘们的非法恶行。暗示与警策当时的比丘们,应该如何依法修行。如那时的西北印度,没有这些非法的现象,『法灭尽经』是不会如此的。『偈经』说:「见诸卒暴者,以偈开法路,心当怀怆怅,思惟悲感事」。编述者面对现实的悲感,即是『偈经』成立的唯一理由。当时的西北印度,以及吐火罗一带的佛教,虽在普遍的发展,在家信徒增多,而比丘们却确乎不能力求进步,品质一天天的没落了!我可以引述几条经论,以证实此一事实:
   一、『莲华面经』说:「未来之世,多有在家白衣得生天上,多有出家之人,堕于地狱、饿鬼、畜生」。二、『大悲经』(卷二)说:「彼富迦罗跋帝王都(迦腻色迦王之都),所有在家诸白衣者,彼命终已生兜率天,诸出家者悉堕地狱。何以故?彼不住戒,不依律仪故。……尔时,多有比丘不持禁戒,多作非法」。三、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说:「于彼之时,出家之人,多饶烦恼,非诸俗人在家」。四、『大□婆沙论』(卷一八三)说:「勿谓今由在家弟子不能给施诸出家人令乏短故,正法灭没;但由出家弟子无正行故,令正法灭」。佛法愈隆盛,信施愈多,僧众的生活愈优越,在受施而生活的制度下,赖佛逃生──「及所兴布施,因佛作沙门」──的病态一天天扩大,这即是在家众生天,出家众堕落的问题所在。为了生活而出家、而弘法,必然地引导佛法走上衰危的前途!
   经中指责比丘们的恶行,略举几点如下:一、舍经法而乐受杂说:这造成了彼此相诤,师弟相谤的恶现象。偈说:「当舍于经法,反受杂文章……见训诸浅经,心意为欣悦……闻受皆浮漫,讲论无清话」。这一指责,包含了佛教界的重要问题。从佛灭三世纪以来,声闻佛教中开拓一种通俗化的运动,即编集许多富有文学意味的典籍,称为「鬟」、「庄严」、「譬喻」。这些,确乎促成了佛教的广泛发展,然而也必然的落为情感的、艺术的、想像的。在「体道(禅观)修律护」的迦旃延系重智者看来,自有一番感触。而且,当时的大乘佛教,也渐渐的发达,大乘经素被声闻学者看为「文颂者造」的。这一思想问题,在『法没尽经』中,占有重要的地位。二、厌静默而乐愦闹:虽然在愦闹中建立许多寺院,而寺院家庭化:「展转相侵欺,以自养妻息」。纯家庭化的寺庙,当然厌恶客僧,完全背弃了僧寺公有的共同生活的美德。三、饱食终日,言不及义。四、广蓄眷属:偈说:「其年既幼少,多蓄众弟子。……沙门二三年,广蓄诸眷属」。这一问题,我们这个时代,有过切身的经验;原来印度也早就如此。五、穷逼出家。六、斗诤怨恨。七、邪命自活:出家众量多而质劣,渐渐的失去信众的信仰。遇到政治紊乱,或者年岁荒歉,于是出家众也要生产救教了。偈说:「心乐佛法者,不念诸比丘。……贪着利财宝,衣食无限节。晓知习俗法,邪业以自活:贩卖规贾利,出入求生息」。八、镇恶持戒者。这些,『当来变经』面对晋代的中国佛教,叙述得更为不堪!
   四 千年法灭说的修正
   关淤法灭的传说,如『大□婆沙论』卷一百八十三、『大般涅盘经』卷十六、『摩诃摩耶经』卷下、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卷十八,也都有说到。
   法灭的传说,本是「过千岁后,正教法灭」的预言,也即是正法千年说。『婆沙论』还主张「释迦牟尼佛般涅盘后,乃至千岁正法方灭」。但他对于三恶王乱世的事实,已因时代的变更而多少改变。那时,在大月氏王朝护持下,得到和平发展的机会,充满了新的感想。所以『婆沙论』不明说恶王是谁,而且改为二王,仅泛泛地说:「二王无法……相与合纵,从西侵食,渐入印度」。对于那位有法王,也仅泛泛的说:「生在东方,威德慈仁,伏五印度」。三王扰乱印度的事实,已渐渐忘却,仅剩有传说的预言。『涅盘经』与『摩耶经』,索性不再谈及恶王的事。
   千年法灭的传说,在佛教扩展的过程中,并没有实现。在佛教徒的意境中,也不希望他实现。然而此一预言,当然有警策的功用,也还常在佛弟子的传说中,但不能不给以新的解说。如『摩耶经』说:「千五百岁,俱□弥国……」。『月藏经』也说:「正法五百年……像法住于世,限满一千年」。千五百年说,代替了千年的传说。佛灭八百年以及更迟流布的大乘经,对于正法在世的时代的延长,当然是有实际需要的。『涅盘经』,约集出流行于西元二、三世纪间,另有一新颖的意义。他在叙述了拘□弥比丘诤论以致法灭后,接着说:「尔时,各共说言:哀哉佛法,于是尽灭。而我正法,实不灭也。尔时,其国有十二万菩萨善持我法,云何当言我法灭尽」!这进入了佛法常住──后期佛教时代。以为,法灭仅是形式的比丘佛教的毁灭,「无一比丘为我弟子」,而秘密的菩萨──在家的,人与非人的大乘佛教,照样的兴盛。这启示佛教的新姿态,新途径,是值得我们注意的!
   五 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
   拘□弥法灭的传说,又见于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。此传说与□宾灭法有关,因而又牵涉到师子比丘与弥罗崛王。现在,先对于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,加以研考。
   『付法藏因缘传』(卷六)说:「复有比丘,名曰师子,于□宾国大作佛事。时彼国王名弥罗掘,邪见炽盛,心无敬信,于□宾国毁坏塔寺,杀害众僧。即以利剑,用斩师子头,头中无血,唯乳流出,相付法人于是便绝」。师子比丘,即中国禅宗推崇的二十四祖,他为弥罗掘王所杀。依『付法藏传』所说,这确是佛教的重大损失!关于师子比丘的被杀,即□宾法难的原因,宋志磐的『佛祖统纪』(卷三十五),及元末念常集的『佛祖历代通载』(卷六),有一共同的传说,如『通载』说:「□宾有外道二人,学诸幻法,欲共谋乱,乃盗为释子形象,潜入王宫。且曰:不成,即罪归释子。妖既自作,祸亦旋踵。事既败,王果怒曰:吾素归心三宝,何乃构害一致于此?即命破坏伽蓝,祛除释子。后自秉剑至(师子)尊者所……王即挥剑断尊者首」。这是说,□宾的惨遭灭法,甚至师子比丘的被杀,是受了外道伪装佛沙门的牵累。但灭法的实际原因,还有一不同的传说。十九世纪中,迦尔诃那纂辑□宾诸王史,该书(1,199─200)说:在那拉一世的时候,曾兴建一所伽蓝,有一位佛教的行者住在那里。这位行者以魔力诱拐王妃,王怒而将此伽蓝及所属的数千伽蓝,一律烧毁。这虽没有提到师子比丘,但事件极为类似。这位佛教行者的诱拐王妃,等于盗为释子形潜入王宫。所以『通载』传说的「欲共谋乱」,照情形看,也即是淫乱。否则,凭一二人潜入王宫,能有何乱可作?虽然一说是外道的伪作释子,一说是佛教行者,但当时确是认为佛教徒,因而才引起狂暴的毁法行动。外道的伪装释子,我也希望这传说是正确的;因为唯有这样,□宾灭法才与佛教僧侣无关。
   不过,事件似乎并不如此理想。即使是伪释子闯下的大祸,真释子未必能毫无关系。此项传说,佛教的经典中,早已存在,如『佛灭度后棺殓葬送经』,一名『师比丘经』,或名『比丘师经』,作这样说:佛钵不见了,国王下令访求。「时有贱人,其名曰师,伪作比丘,饕餮酒食,妻居育子,当醉提儿诣宫门言:吾知钵处。王闻大喜,请沙门入。……师曰:唯沙门当盗之耳。即下书考推诸沙门,其毒酷烈,臣民睹之靡不怨王」。僧众受了极大的苦迫,于是有人告诉国王,这才把师比丘找去,问他究竟,他居然也会说些五戒、二百五十戒之类。末了,这位师比丘老实的说:他是伪沙门。然而他说;那些真沙门,比他更不像样。国王于是乎详加调查,的确,佛教的僧侣,娶妻生子,饮酒,无恶不作,于是国王大怒:「敕有司曰:佛清净庙,贤圣所宗,非鸟兽之巢窟,逐出秽浊者,无令止佛庙矣」。结果,无论是国王爱护佛教,或厌恶佛教,僧侣们是被驱逐了!经中说到事件的引起者,也是伪沙门。虽没有说诱拐王妃或潜入王宫,但「当醉提儿诣王宫言」,还看出某些异同的痕迹。结果,佛教大受摧残。虽然师比丘似乎不是□宾,但这与□宾诸王史所记,极为类似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及『统记』、『通载』所说的禅宗二十四祖师子尊者,经中却是「贱人名师」。□宾佛教,大抵因为师子比丘闯下大祸,佛教受到重大的摧残,而佛教界则说是伪沙门。其实,照经上说,那些真沙门也好不了多少!佛教僧侣普遍的腐化、堕落,才是问题所在,师子比丘不过是导火线而已!依佛教说:如此因,如此果,有惭愧的佛教僧侣,对于佛教衰落的惨运,要将责任放在佛教僧侣的身上,不能一伪了之。
   问题又要考虑到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的被杀,是否确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所说,与弥罗掘王有关。『付法藏传』是错的;弥罗掘王为五、六世纪间人,而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事件,实是古老的传说。□宾诸王史说此事在阿输迦王后,那拉一世的时候。『佛灭度后棺殓葬送经』,系西晋失译,梁僧佑(四四五──五一八)的『出三藏记』,已有记录。此经初作「闻如是:一时,众佑游于华氏国」。译笔古朴,近于竺法护那时的译笔。判为西晋失译,大致可信。西晋起于二六五,终于三一六,可见此经(师子比丘的传说)的编集,以及传译到中国来,比弥罗掘毁法的时代,还早二百多年呢。『西域记』(卷三)说:「迦腻色迦王既死之后,(迦湿弥罗国的)讫利多种后自称王,斥逐佛徒,毁坏佛法」。迦腻色迦王为二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名王。此后,□宾国确曾有过斥逐佛徒,毁坏佛法的事件。后来,因□摩□罗王的平定迦湿弥罗,佛法再见光复。所以此次□宾灭法事件,约为西元二00至二五0年间事。
   「贱人名师,伪作比丘」,闹出这么大的乱子,何以四七二年顷的吉迦夜,会把他看作一代佛教的住持领导者?时代既然不合,何以又牵涉到弥罗掘王?这自然不能完全明白,可以作两种解说:一、在传说中,佛徒将这次事件的责任,推到外道身上,伪沙门身上;师子比丘可能已被传说为圣者,无辜的殉教者,如『佛祖统纪」等所说。二、或许更有不同的传说。至于时代的错乱,这在吉迦夜,面对弥罗掘在北印度摧残佛教的事实,将古老而普偏的□宾灭法与师子比丘事件,使他在这崭新的事实中复活。古代的传说,因时代的演变,起着新的变化,新的结合,大都如此。从前,禅宗学者──契嵩大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,以为「付法藏传可焚」,因为传中说「相付法人,于是便绝」,而禅宗还要二十五祖,二十六祖……一祖一祖传下去。其实,『付法藏传』确有可批评的地方,他把古老的贱人师比丘,胡扯为弥罗掘时代的传承正法的祖师。
   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(卷十七、十八)所叙的法灭情况,显然是在□宾灭法与拘□弥法灭的传说中,参入许多新的成分,而结合为新的传说。此经为隋□那崛多译,论到□宾灭法的原因(卷十七)说:「彼等比丘所至家(此即妇女)处,相前言语,后以方便令作己事(指男女和合,即私事〕。于彼舍中共语言己,即便停住示现身疮(即男女根的别名)。于俗人所,种种诳惑,种种教示:彼应与我,如来付嘱汝。……彼即报言:汝明日来,如己家无异。……我住于此十年勤求,犹尚不能得是诸法,如汝今者,于一夜中已得是法。……此是因缘,灭正法教」。这段文字,是值得解说的。从来□宾灭法的传说,与「诱拐王妃」,「潜入王宫」,「妻居育子」有关,即含有男女暧昧的事情。此经说得更明白了,但此男女的暧昧情形,与日本式的娶妻不同,也与中国内地僧侣的情形不同。因为日本是公开地转移到一般人的家庭常情;内地僧侣偷偷摸摸,内心还觉得非佛法的。如□宾比丘的作风,却是西藏喇嘛式的,把此男女情欲神秘化,把他作为修行佛法看的。他们公然的拿佛法作淫乱的煤介,掩护他们的罪行,竟然向女人要求:「彼应与我」,要女人将身体贡献给他们,因为这是「如来付嘱汝」。他们伪造佛说,以为佛要女人将身体供养他们。女人在信仰佛教的热情下,听说这是佛说的,这是无边功德的大供养,又是顶好的佛法,于是乎上当了。「如己家无异」,即是俨同夫妻。「我住于此十年勤求,犹尚不能得是诸法;如汝今者,于一夜中已得是法」。这是什么?这就是七世纪以后,印度佛教公开而冠冕堂皇的无上瑜伽──双身法、欢喜法。从前,元顺帝的太子,起初对于顺帝在宫中,男女裸居的实行演揲儿法──秘密的双身法,不以为然。顺帝劝他,「秘密佛法可以益寿」,于是派西番僧教他。太子试验一番说:「李先生教我读儒书,许多时,我不省书中何意。西番僧教我佛经,我一夕便晓」(见元权衡庚申外史下)。这一夕便晓的秘密佛法,即是「如汝今者于一夜中已得是法」。这种男女交合的欢喜法──近于中国道家的御女术,以运气摄精为核心,当然还加上几多仪式与多少高妙的佛学(?)。在密宗,不但男人要经老师的秘传,女的被称为明妃,也得施以训练。这样后期佛教泛滥不堪的欢喜法,佛教中早已存在,此经即一明显的证据。四一四年顷来中国唱道真常大我的昙无谶,也会这一套。魏太武帝要他去,即是为了想传受这个,如『魏书』卷九十九说:太武帝「闻其善男女交接之术」。此种男女交合的秘术,早在佛教僧侣中秘密传授。本来,性欲与生俱来,为一般人极平常的事实。然自古以来,即有神秘崇拜的,与神教相结合。佛教本为厌离尘欲而出家者,等到佛教普泛的传开,没有厌离出世心的滥入僧团,变态的性生理,不期而然的促使与外道固有的性欲崇拜相结合,构成此一夜便学会的佛法。然起初,在佛教僧团中是不能公开的,被呵责的,驱逐的;即在大乘盛行的时代,也还如此。如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,即对此痛恨说:「此是因缘,灭正法教」。日本的密宗,还在攻讦立川派为左道。这要到七世纪后,才慢慢的后来居上,冠冕堂皇的自以为佛教最高的法门。□宾佛法的被灭,隐着这一段史实。□宾史说;佛教行者以魔术诱拐王妃,即是这样的魔术,这样的诱拐;潜入王宫也是为了此事。他们并不自以为淫乱,还自以为修证受用呢?□宾佛教,一度断送在这般人身上。
   六 弥罗崛的灭法
   再来研考『付法藏因缘传』的:「时彼国王,名弥罗掘,邪见炽盛,心无敬信,于□宾国毁坏塔寺,杀害众僧」。弥罗掘王的破坏佛法,也是确实的事件。隋那连提耶舍(五八四年)译的『莲华面经』(卷下),先说到□宾佛教的盛况;又说:「身为国王,名寐吱曷罗俱而灭我法,此大疑人」!寐吱曷罗俱的灭法,『西域记』(卷四)有较详细的传说:「数百年前,有王号摩醯逻矩罗(唐言大族)……宣令五印度国,继是佛法,并皆毁灭,僧徒斥逐,无复孑遗。摩揭陀国婆罗阿迭多王(唐言幻日),崇敬佛法。……时大族王治兵将讨,幻日王知其声闻……数万余人,栖窜海岛。大族王以兵付弟,浮海往伐。幻日王守其危险,轻骑诱战,……生擒大族。……大族失位,藏窜山野,北投迦湿弥罗国……矫杀迦湿弥罗王而自尊之。乘其战胜之威,西讨健陀罗……毁□堵波,废僧伽蓝,凡一千六百所」,摩醯逻矩罗,无疑即为寐吱曷罗俱;弥罗掘是略称。『西域记』说大族「奇姿多智」,『莲华面经』也说他「受于端正之身」。此人,依近代的研究,确见于印度的铭刻。约在西元四八四年顷,白匈奴即中国史书中的挹怛或咽哒侵入印度。酋长头罗曼,在五世纪末建立王朝。他的儿子,即摩醯逻矩罗,势力非常强大。依玄奘的传说,他被幻日王击败俘获,虽然放他回去,势力已大不如前。玄奘所传幻日王击败摩醯逻矩罗的事实,在曼达索地方发现一铭刻,同样的事实,归功于耶输达磨王,这是极难确定的。大概,幻日王与耶输达摩王,曾联合作战而阻抑咽哒的凶焰。结果,各人把胜利的光荣,归于自己。幻日王,约为四九0到五三0在位;摩醯逻矩罗的失败,约在五一五年顷。
   摩醯逻矩罗,约失败于五一五顷。依『西域记』说:此后,他又大大破坏□宾与健陀罗的佛教。那末,隋译的『莲华面经』,没有什么不合;吉迦夜于四七二顷编译的『付法藏传』,如何能已有此项传说?『付法藏因缘传』依『阿育王传』的五师相承说为本,又加入许多后代名德的传记,编纂而成。早在宋元嘉中(四二四──四五三),宝云及智严,已曾译出。此译早已佚失,弥罗掘□宾灭法的事件,当然是不会有的。咽哒的侵入印度,摩醯逻矩罗的在北印破坏佛法,必然在四七0年顷,这是惊动佛教界的惨痛事件。吉迦夜从西方来,目见耳闻,也就以此为付法的断绝,将此事编入而结束此书。『西域记』以为大族在失败后,又破坏□宾、健陀罗的佛教。他在失败以后,退保北印度,自然佛教会受到摧残。但大族对于健陀罗及□宾佛教所加的破坏,显然在他失败以前。五二0顷,魏宋云及惠生等到印度,经过健陀罗,说健陀罗被咽哒所灭,立□勤为王,已经历二世了(见洛阳伽蓝记)。这可见『西域记』所说不确。已经历二世,健陀罗的灭亡,即可能为四七0顷。本来,匈奴的侵入印度,是很早的。鸠摩罗笈多末年(四五0顷),匈奴已纵横北印。塞建陀笈多,击败匈奴,暂时阻抑他的南侵。战胜回来,鸠王大约已死,于是向母后阿难陀提婆复命。但在塞王晚年,四七0顷,匈奴又骚动而南侵。有以为咽哒即白匈奴,是四八四甚或更迟些侵入的。如确乎如此,即与中国译经史所见的不合。所以咽哒的侵入,应作为四七0年顷的事。咽哒,依『魏书』「西域传」,是游牧部族,「其性凶悍」。铁骑纵横,很快的控制了健陀罗、□宾一带。游牧部族的胜利者,残酷好杀,掠夺寺庙的财富,这是必然的。摩醯逻矩罗,大约如唐太宗一样,父王在世时,他早已为战斗的实际领袖;进行摧残掠夺,破坏佛教的工作。所以吉迦夜的编纂『付法藏传』,即有此记载。假定,大族在四七0顷为二十几岁,那末五一五顷为幻日王等击败时,已六、七十岁,这不是不可能的。他在残败以后,退保局部的统治。『西域记』说他追击幻日王时,「以兵付弟」;等到失败了,「大族王弟,还国自立,大族失位」。大族后来又「矫杀迦湿弥罗王」,夺取健陀罗,这暗示着咽哒此后内部的分裂,以及内战。惠生等(五二0)经过健陀罗时,说健陀罗的咽哒王,与□宾连年作战,这似乎即是大族再起时,与弟王内战的纪实。总之,咽哒──摩醯逻矩罗的摧残佛教,早在失败以前,应在四七0年顷。近人,每因头罗曼成立王国于五、六世纪间,所以把摩醯逻矩罗的时代,推后为五一0到五四0顷,于是感到不调和。实则,咽哒在匈奴的极盛期,为四七0到五一0顷。摩醯逻矩罗晚年的失败,内部分裂或许引起内战,已开始在印度没落。耶输达摩的铭文,说大族失败后,也向他称臣。
   咽哒在北印强大的时代,佛教所受的摧残,实是难以计算的。据(五二0 )惠生所记:健陀罗的咽哒王,性情凶暴,不信佛法。极为隆盛的北印佛教(六四0顷)『西域记』说:
  滥 波 国:「伽蓝十余所,僧徒寡少」。
  那揭罗曷国:「伽蓝虽多,僧徒寡少」。「有伽蓝,高堂崇阁,……绝无僧侣」。
  健 驮逻 国:「僧伽蓝千余所,摧残荒废,芜漫萧条;诸□堵波,颇多倾圯」。
  乌 仗那 国:「旧有一千四百伽蓝,多已荒芜。昔僧徒一万八千人,今渐减少」。
  钵 露罗 国:「僧徒数千人,学无专习,戒行多滥」。
  □叉始罗国:「伽蓝虽多,荒芜已甚,僧徒寡少」。「傍有伽蓝,圯损已甚,久绝僧徒」。
  僧诃补罗国:「傍有伽蓝,空无僧侣」。「傍有伽蓝,久绝僧侣」。
  乌 刺尸 国:「不信佛法,….傍有伽蓝,僧徒寡少」。
  迦湿弥罗国:「伽蓝百余所,僧徒五千余人,……故今此国,不甚崇信」。
  半 □蹉 国:「伽蓝五所,并多荒圯」。
  曷罗□补罗国:「伽蓝十所,僧徒寡少」。
   『西域记』(卷三)说:「自滥波至于此土,……非印度之正境,乃边裔之曲俗」。其实,这些在贵霜王朝时代,都是佛教极隆盛的中心区域。玄奘时代,已一败涂地,荒凉不堪!这不仅健陀罗、□宾一带,即迦毕试以及吐货罗一带,无不从此衰落。咽哒自大族失败以后,这一带地方即没有像样的王朝。文化、经济、政治、宗教,没落得可怕。就是没有后代回教的打击,也未必能有希望。我们所见玄奘时代的那些佛教,除了不信佛法而外,即使人民信仰佛法,而佛教僧徒还是一样的毫无办法。如:
   那揭罗曷国:「崇敬佛法,少信异道」,结果是「伽蓝虽多,僧徒寡少……少有僧徒……绝无僧侣」。
   醯罗城「城中居人,淳质正信」,而又有佛顶骨等「斯五圣迹,多有灵异」。但管理权是:「令五净人(在家佛教徒,或是佛寺中工作的在家人)给侍香花,观礼之徒,相继不绝」。僧众那里去了?
   □叉始罗国:「风俗轻勇,崇敬三宝」,但还是「伽蓝虽多,僧徒寡少」。
   问题,除了外来的原因,僧徒本身的没落,也不能忽略。『西域记』对于这北印佛教国的叙述,除了废塔、荒庙、圣迹、神话而外,还有什么?我们固然感觉那时代那一带佛徒的没落,内在原因极为严重,然咽哒的摧残,也过于残酷了!迦旃延、僧伽罗刹所见到的佛教远景,四百年后,一一的暴露而到来!
   咽哒侵入的时候,北方佛教崩溃的一幕,『大威德陀罗尼经』暗示得非常明白。这固然不能作为纪实的史料,但充分的使我们看到了全景。此经为隋□那崛多译,他在五六0左右,即到中国来。不过此经梵本,或许是「开皇之始「五八一、元年),梵经遥应」而传入的。他自己,是健陀罗国富留沙城人。二十七岁时,即离开故乡。在所译的这部经中,先说到□宾比丘的邪淫,五百净行比丘被恶比丘所杀,于是国王严厉的打击那些恶比丘,「三千比丘,一时断命」。「彼王捉得,悉皆断命;唯有金钱,彼得渡河」。逃出来的比丘,着实不少。到了多刹尸罗城,比丘们索性集合起来,武装起来,「还向北方相随而去,共彼城主极相战斗。如是,彼三摩耶(时),布沙波只王所居城中,极为战斗。彼战斗处,有三千许诸沙门众,皆悉为彼刀杖所害。当时彼王为诸沙门之所逼切,即便逃走,为诸沙门之所夺命」。比丘们在布沙波只,获得暂时的胜利,但立刻,「于荼苏地(隋云边地)当有一王,名曰婆侯罗舒婆(隋云多马)。时彼王闻沙门释子斫杀灯王……即来向布沙波低城,其释种子因离彼城……于北道中,当最后见诸沙门等」。比丘们不敢作战就跑了,显然是力量不敌。但「诸比丘等当还向彼特叉始罗大城,时彼城中人民,不听释种弟子入城。……多马王将其部伍,来至逋沙波婆帝王所居城,时释沙门诸弟子,皆悉逃走。时多马王既知是已,所有伽蓝,放火烧燃」。诸比丘被逼逃到拘□弥,此下即与传说中的拘□弥法灭联接。
   此一传说,在上承□宾灭法,下接拘□弥法灭的古旧传说中,插入此北印度比丘武力自卫的新传说。这不能不重视,不能看为幻想与神话。布沙布只,又布沙波低,又逋沙波婆(疑衍)帝王所居城,是一个地方。宋云到健陀罗,也说王城名佛沙伏。这即是『西域记』的布色羯逻伐底布逻,或说即跋虏沙城──为迦腻色迦王的故都。当时,比丘们以怛叉始罗为根据,而占有此王城。经中说斫杀灯王,即布沙波低王。等到多马王来攻,比丘们不敌而怛叉始罗又变了,这才完全失败。我们应该记得,传译此经的□那崛多,是富娄沙城人,即是波沙波低。此一事件,大抵在咽哒入侵的时候,比丘为了护教,武装起来,协助怛叉始罗的统治者抗敌。但在失败时,怛叉始罗反而拒绝比丘入内,于是北印的佛教,遭遇更惨了。经上的「于北道中,当最后见诸沙门等」,即是佛教大崩溃,沙门全部逃遁的解说。此经的编集者,或许传译者,不满于比丘们轻举妄动参加战争,因而使北方佛教遭受更惨的境遇。但从世间的观点,这多少还含有护国护教的情绪在内。
   婆侯罗舒婆王,经中又作婆侯奢波迦(译名不统一极了)王,应即是摩醯逻矩罗,或寐吱曷罗俱。译作多马,大族,都是未必对的,这是依梵文的音义去解释匈奴人的名字。婆侯罗与摩醯逻,音声极近。舒婆又作奢波迦,「迦」收音,与「矩」及「俱」同。此一传说,把他作为摩醯逻矩罗侵入时的某种事实,极为近情而合理。玄奘所见的荒圯、衰落的原因,也可以得一更好的理解。
   北印的佛教,在长期的内忧外患下,衰落了!
   一三、
论笈多王朝的王统
   笈多王朝的王统编年,经近代的搜求考订,已大致相近。据「剑桥印度史略」 (古代印度第六章)。所说,直系诸王如下;
  一 旃陀罗笈多 西元三二0──
  二 萨母陀罗笈多 三三五──
  三 旃陀罗笈多二世 三八五──
  四 鸠摩罗笈多 四一三──
  五 塞建陀笈多 ──四五七──
  六 弗罗迦阿迭多 四七0顷──
   然从鸠摩罗笈多以下,彼此的意见还多少出入。据「印度史略」的见解,根据出土的印刻,知道从鸠摩罗笈多以下,另有一不同的王系:
  四 鸠摩罗笈多
  五 补罗笈多
  六 那罗新哈笈多
  七 鸠摩罗笈多二世
   这显然是笈多朝内部的分立了。但高桑驹吉的「诸王朝系谱」,以为塞陀罗笈多即位于西元四五五年,到四八0年,由补罗笈多继位;而四八四年,同时有佛陀笈多,分立于摩腊婆。这样,笈多朝的分立,是四八四年的事。赤松佑之的『印度民族史』(第三章),以为塞建陀笈多继位于四五五年,卒于四八0年;异母弟补罗笈多继位,五年后(四八五)即让位于(子)那罗新哈笈多。总之,这都是为了维持笈多朝的统一到四八四年以后所作的一种解说。
   西藏多罗那他的『印度佛教史』,对于晚期佛教,虽仍不免杂乱,但很能提贡史料及参考的价值。在无着、世亲前后,书中提到的王朝系统,以及某些事件,与笈多王朝的情况,大体相合。虽然在名称上未能一致,但至少可作为有价值的参考。从十七章的旃陀罗笈多起,摘列如下:
  一 旃陀罗笈多
  二 频头沙罗
  三 室利旃陀罗
  四 达磨旃陀罗
  五 羯磨旃陀罗
  5 佛陀波苦奢
  6 犍□罗波苦奢
  六 □梨俱舍旃陀罗
 这一王统谱,当然不能即信为事实,但把他与笈多王统对照,即可看出一种非常的类似。如从旃陀罗笈多到弗罗迦为第六世;而西藏说从旃陀罗笈多到□梨俱舍也恰好六世。弗罗迦与□梨俱舍应该就是一人。弗罗迦阿迭多以后,「印度史略」说传承不明;多氏史也说□梨俱舍旃陀罗时,极为衰弱。还有,第四世鸠摩罗笈多以下,别出补罗笈多一系。多氏史也说在(四世)达磨旃陀罗以下,别出(王弟)佛陀波苦奢一系。匈奴人的侵扰印度,在鸠摩罗笈多晚年;多氏史也以为起于(四世)达磨旃陀罗时。在这样的对照中,可以得到一个肯定的结论:鸠摩罗笈多(四五五)以后,笈多王朝的确是分化了。笈多王朝的统一,不能维持到四八0以后。
   多氏史与高氏的王朝系谱,都以为笈多朝分为两系:
  ┌───┐ 佛陀笈多
  │高氏说│ 鸠摩罗笈多─┬ 塞犍陀笈多──┘
  └───┘ └───── 补罗笈多
  ┌───┐ ┌(弟)佛陀波苦奢──犍□罗波苦奢
  │多氏说│ 达磨─┤
  └───┘ └(甥)羯摩─────□梨俱舍
 其中值得注意的,「印度史略」根据钱币及铭刻的研究,认为弗罗迦阿迭多,继塞建陀王之后;与多氏史□梨俱舍的名称及系属,完全一致,这应该有事实根据的。依『西域记』,补罗笈多与那罗新哈笈多系,与匈奴人的战争极多。多氏史中与之相当的,是佛陀波苦奢系。佛陀波苦奢,应该是佛陀笈多而不是补罗笈多。高氏以佛陀笈多继承塞建陀笈多,大致是不错的。依『西域记』卷十,那烂陀寺的兴建者──六帝次第相承,如此:
  铄迦罗阿迭多──佛陀鞠多……怛他揭多鞠多……婆罗阿迭多
  铄迦罗即是塞建陀吧!佛陀鞠多在位,从他的钱币与铭文,可知必在四八0至五00年左右。铄迦罗是他的父亲,这与塞建陀约死于四八0年顷,恰巧连接。以铄迦罗为塞建陀,以佛陀笈多继承塞迦陀,是不会错的。然而,弗罗迦阿迭多的继承塞建陀,也不能否认;所以塞王以下,至少有这样的三系:
  ┌─ 弗罗迦阿迭多
  鸠摩罗笈多─┬─塞建陀笈多─┴─ 佛陀笈多
  :
  └………补罗笈多──那罗新哈笈多──鸠摩罗笈多二世
 这三系的看法,「印度史略」已概略指出,这不过参照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,而加以阐明。总之,高氏忽略了塞建陀以下的弗罗迦阿迭多,而多氏『佛教史』,又把补罗笈多与佛陀笈多误合为一了!
   一四、世亲的年代
   世亲论师的年代,近人多有研究,但意见始终没有一致。因为某些传说,认为时代不能过早;而另一些事实,又认为非早一点不可。渡边海旭在『陈那及其出现的年代』中,以为世亲是西元五世纪人,约出生于四二0年,卒于五00年。宇井伯寿在『印度哲学史』中,以世亲为四世纪人,约生于三二0年,卒于四00年。彼此相差,恰为一世纪。我在『印度之佛教』中,也有过概略的推算,近于宇井说。近来再为研考,觉得世亲的年代,不能过迟过早,特提出西元三六0至四四0的折衷说。
   世亲为无着的兄弟,后来又从无着修学大乘,作无着的弟子。世亲与无着,是同时而先后的。我们考论世亲的年代,不能漠视无着的事实与年代。世亲为无着的兄弟,大约相差二十五岁。真谛译的『婆薮盘豆传』,说世亲「年终八十」;又说「阿僧□(无着)法师殂没后,天亲方造大乘论」。西藏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二十二章),也说世亲在无着死后,广弘佛法。所以,如无着享年七十,那末无着应比世亲早二十五年出生,早三十五年去世。考无着的一生,大概可以分为三期:一、修学时期,二、编集弘扬弥勒学时期,三、发表自家思想的时期。他的修学,先学声闻空观,次学大乘(唯识)空观。他的悟入空义,实经过极大的艰苦。传中说他「思惟空义不能得入,欲自杀身。……意犹未安,谓理不应尔」。多氏史(二十二章)也说:无着在十二年中修学,还没有什么成就。所以假定无着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为修学期;三十五到五十岁为编集传弘弥勒学的时期;五十六岁后,为著作讲述自己的学说期。世亲的一生,略可分二期:初学声闻乘而弘扬声闻教,著作『俱舍论』等。其后才回心大乘,努力于大乘的弘扬。他的从小入大,传中说:阿僧□法师住在丈夫国,遣使报婆薮盘豆云:「我今疾笃,汝可速来」!世亲见了无着,才转学大乘。「疾笃」,虽或许是无着的方便,但在无着衰老时,透过兄弟间的友情,予世亲以深刻的感动,使他从侧重理智的声闻法,归入情智综合的大乘,也极为近情。这大约是世亲四十岁的事。关于无著、世亲的年表,姑为推定如下:
  萨母陀罗笈多 二年 西元三三六 无着生
  二一年 三五五 无着修学
  二七年 三六一 世亲生
  三六年 三七0 无着悟大传弥勒学
  四六年 三八0 世亲修学小乘
  旃陀罗笈多二世一六年 四00 世亲回小入大
  二一年 四0五 无着卒
  鸠摩罗笈多 一八年 四四0 世亲卒
   姑依据此一推定,再来考察过早过迟的主张,何以需要修正?而此一推定,何以较为适当而近于实际?或以世亲为四二0到五00在世,我不能同意此项假定,试举三事来说明:
   一、弥勒的论典,经无着编录而流传于世,这在学界是没有多大异论的。弥勒论的传来中国,在五世纪初:
  北凉昙无谶译───(四一四──四二六)
  菩萨地持经 十卷
  菩萨戒本 一卷
  刘宋求那跋摩译──(四三一)
  菩萨善戒经 十卷
  菩萨善戒经 一卷
  刘宋求那跋陀罗译─(四三五──)
  相续解脱经 二卷
   昙无谶与求那跋摩所译的,即『瑜伽师地论』「本地分」的「菩萨地」。求那跋陀罗所译的『相续解脱经』,即『解深密经』的后二品,但并非依据经本转译,是从『瑜伽论』「抉择分」中摘译而别行的。『相续解脱经』每品初,都有「如相续解脱经说」一句,这就是『瑜伽论』引述契经的原文。这样,『瑜伽论』的「本地分」与「抉择分」,在五世纪的初三十年,已传来中国了。我推定无着的编集『瑜伽』,在三七0到三八五年;离该论的传来中国,相隔四十年,即能适合此一事实而没有违难。如以世亲为生于四二0年,那末『瑜伽论』传来时,无着虽为兄长,也不过二、三十岁,即不能符合此项传译的史实。
   二、世亲的论典,在五0五年顷,由菩提流支,勒那摩提传来中国,从事翻译。菩提流支为世亲系的学者,他在传述的『金刚仙论』(卷十)中,说到师承授受的次第,如此:
  弥勒──无障碍(无着)──天亲──金刚仙──菩提流支
   流支与世亲,中间已隔着金刚仙。而且说:从弥勒传授「以至于今,始二百年许」。二百年许,虽不必确定为二百多年,但这决非数年间事。流支为世亲大乘学的再传弟子,已从事传译世亲的大乘论。流支在五00年顷动身来中国,所以如以为世亲弘扬大乘,即为五世纪的下半世纪,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同情的。
   三、吉迦夜于四七四年到中国来,与昙曜合作,编译『付法藏因缘传』。该传卷六,已叙及世亲及以后的大德。
   婆修盘陀──摩奴罗……鹤勒那……师子
   婆修盘陀即世亲,吉迦夜已知道他去世,所以世亲决非四二0到五00年时代的人。然有些学者,为了确立自己的推论,感到此一事实的矛盾,于是乎以为:摩奴罗即如意论师以前的婆修盘陀,是古世亲;而『西域记』(卷二)中如意论师的弟子世亲,为今世亲。印度同名者极多,古世亲与今世亲,并非不可能,或许还不止一古一今而已。不过,『付法藏传』中的婆薮盘陀,我敢肯定他即是唯识学者世亲。因为,『西域记』说如意论师为世亲的师长,与外道辨论失败而自杀,这不过奘门的传说如此。真谛译的『婆薮盘豆传』,以为:「摩■罗他(即摩奴罗,即如意)法师、婆薮盘豆法师等诸大法师,悉往余国,不在。摩■罗他,译为心愿。唯有婆薮盘豆师佛陀蜜多罗」,不得已出去应敌,结果失败受辱。六四0顷,玄奘传说:如意为师,世亲为弟子。早一些,五五0顷,真谛的传说:世亲与如意为同时的大德。再早些,四八0顷,吉迦夜的传说,何尝不可以世亲为师,如意为弟子!如意与世亲的或先或后或者同时,这不过传说纷歧,不能确定二人的关系而已。焉能偏据『西域记』的传说,武断摩奴罗以前的世亲为古世亲!证真的『止观私记』(卷一),曾举出五项理由,以证明『付法藏因缘传』中的婆修盘陀,不是今世亲。小野玄妙的『佛教年代考』,认为二、五两项,有历史左证的充分价值,实则也毫不足取!『私记』说:「二者,论师以如意论师为师,今云□夜多」。如意是否世亲的师长,在传说中并没有确定,焉能以此为理由而证明彼此不同。玄奘传以如意为世亲师;真谛传以佛陀蜜多罗为世亲师,吉迦夜传说□夜多为世亲师,都不过是传说纷歧。充其量,也不过错误而已,决不能因此而证明古人而非今人。『私记』又说:「五者,景德传灯录第二,列付法藏中云:婆修盘陀,罗阅只人也」,似乎与健陀罗的世亲不同。然『付法藏传』本无此明文;这是从『宝林传』以来臆造的传说,又那里能据此而判为二人?『付法藏传』说:婆修盘陀「宣通经藏,以多闻力智慧辨才,如是功德而自庄严,善解一切修多罗义」:这不是大论师的姿态吗?
   根据这些事实,所以推定世亲的年代,不能更迟了。
   然而有些传说,似乎又非迟一点不可,这不能不加以考察。第一、世亲在世的时代,依真谛及玄奘的传说,与□讫罗摩阿迭多王同时。如『婆薮盘豆传』说:「国王□柯罗摩阿□多,译为正勤日。……时婆薮盘豆法师等诸大法师,悉往余国。……正勤日王太子,名婆罗□底也,婆罗译为新,□底也译为日……留法师住阿瑜□国」。『西域记』(卷二)也说:「时室逻伐悉底国,□迄罗摩阿迭多(唐言超日)……。兴王膺运,表式英贤。世亲菩萨欲雪前耻,来白王言」。世亲与超日(正作遍超日,即正勤日)王及其后继者同时,二传大体一致,这是不可忽视的传说。在□多梨 (Bhitari)出土的一著名印刻,上面刻有鸠摩罗笈多二世的王系,中有鸠王二世的祖王父王的名字,作:
  补罗笈多□讫罗摩阿迭多Puragupta-vikrama^ditya
  那罗新哈笈多婆罗阿迭多Narasim%hagupta-baladitya
   这显然的合于真谛的传说。印刻中的补罗笈多──即正勤日王,直承鸠摩罗笈多的王统。此二王的年代,高桑驹吉在『诸王统年谱』说:补王为四八0到四九0年,那王为四九0到五三0年在位。赤松佑之在『印度民族史』说:补王为四八0到四八五年,那王为四八五到五三0年在位。宇井伯寿的『印度哲学史』说:补王为四七0年顷在位。补王与那王在位的时代,大抵在四八0到五三0年;补王可能再早一些。『西域记』(卷九)论到那烂陀寺,曾经六王次第兴修,即:
  铄迦罗笈多──佛陀鞠多──怛他揭多鞠多……婆罗阿迭多。
   佛陀鞠多Buddhagupta镌有年代的钱币及铭文,现在还有保存,他必为四八0到五00年顷在位〔这样,不属于同一王统,时代略后的婆罗阿迭多──即那罗新哈笈多,推论为四九0到五三0年在位,也极为合理。世亲与补王及那王同时,那时代即不能早;即使四二0到五00在世,或许还太早呢!
   然而,四、五世纪间,世亲的论典已传来中国;菩提流支已是世亲的再传;无着编集的论典,传来已八、九十年了。说世亲与此二王同时,是绝对不能的。考『西域记』,觉得『西域记』虽说世亲与□迄罗摩阿迭多同时;也曾提到幻日──或作幼日,即新日,婆罗阿迭多,但没有说即是世亲当时(遍)超日王的儿子。虽说兴王膺运,并未说出名字;所以世亲同时的□迄罗摩阿迭多,可能另有别人。原来□迄罗摩阿迭多,印度君王用此尊号的很多;补罗笈多(四八0──四九0)曾用此称号;旃陀罗笈多二世Chandragupta Ⅱ(三八五──四一三)也曾用此名。不属于笈多王朝的,姑且不谈。所以□迄罗摩阿迭多,不一定是补罗笈多;最妥当的,应该是旃陀罗笈多二世。以世亲为三六0到四四0时人,即适合旃王二世及其后继者鸠摩罗笈多的时代。真谛的传说,或许因补王同名(遍)超日而误传,把他的儿子新日王也写上了。
   第二、玄奘游学印度,参访当时的名学者,如戒贤、胜军、密多斯那、都是世亲的后人。从戒贤等上推到世亲,传承的次第,传说如此:
   ┌ 安慧──胜军
  世亲─┤ 陈那──护法──戒贤
  └ 德光──密多斯那
   从玄奘上推到世亲,不过三传或四传,年代似乎不能过久。此项师资传承的传说,如果不嫌武断的话,我认为有点不尽不实。佛教中的传承说,大都如此。且如玄奘参见密多斯那时,是贞观九年(六三五)。『慈恩传』(卷二)说:「密多斯那年九十,即德光论师弟子」。密多斯那应生于五四六年。假定二十岁时从德光受学,而德光年已八十,那德光即生于四八七年。世亲于五00年去世,这位弟子──德光不还是十四岁的小沙弥吗?所以,即使说世亲为四二0到五00年在世,对于传说中的师资传承,还是不免有点脱节!德光、安慧、陈那,为世亲的弟子,胜军曾从安慧修学声明及大小乘论的传说,可能不是及门参学;继承此一学系,私淑的或间接的。这种传承的传说,不能看作严密的谱系。我们如不能抹杀前面几项事实的话。
   从陈那到玄奘的传承,可能是确实的。但窥基传说护法三十二岁去世,不见于『慈恩传』及『西域记』。依『西域记』的记载:护法初在□赏弥破外道,又在□索迦破小乘;后来,到摩竭陀的那烂陀寺来。他的著述,已译为汉文的,有『三十唯识释』(糅合于成唯识论)十卷,『成唯识宝生论』五卷,『观所缘缘论释』一卷,『广百论释』十卷。玄奘与义净,都说他还着有『杂宝声明论』二万五千颂。他的弟子,像戒贤、胜友、智月、亲光、最胜子等,都是一代的大论师。据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二十五章)的传说:护法「住金刚宝座说法三十年(奘门也传说他退隐于此)次月称为那烂陀寺主」。有精深而且不少的著述,有很多的有名的弟子,说他三十二岁而死,实难以使人相信。『西域记』(卷八)说:戒贤「至此国那烂陀僧伽蓝,遇护法菩萨,闻法信服,请服染衣。……门人戒贤者,后进之翘楚也。……是时戒贤年甫三十,众轻其少,恐难独任。护法乃解之曰:有贵高明,无云齿岁」。这可见戒贤从护法出家──应是任寺主时。又可见戒贤年三十岁时,是护法门人中的后进年少;谁会相信护法的年龄,那时也不过三十左右呢?今假定陈那与护法的年龄为八十,推定从世亲到玄奘的年表如下:
  西元四二一 陈那生;
  西元四四0 世亲卒;
  西元四八一 护法生;
  西元五00 陈那卒;
  西元五三一 戒贤生;
  西元五六0 护法卒;
  西元六三六 玄奘见戒贤
   关于世亲的年代,过迟,即不能解说三项事实;而太早,又不能解说二种传说。所以折中的说:世亲年八十,约生于三六0年,卒于四四0年。这该比过迟过早者要适当些吧!
   一五、汉明帝与四十二章经
   佛教的传入中国,历来史家所公认的,是「汉明感梦,初传其道」(高僧传)。这一传说的最早记录者,是『四十二章经序』、『牟子理惑论』。『牟子理惑论』是汉献帝时候的作品(约西元二00年顷),说到了明帝梦见金人,遣使求法。『四十二章经序』叙述明帝的遣使求法,与『牟子』大体相同,多少简略一点。『理惑论』已明显的引用『四十二章经』,所以经序应曾为『理惑论』所参考。早在桓帝延熹九年(一六六),襄楷疏上『太平清领书』,也有引用『四十二章经』的痕迹(参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前四章)。经序称明帝为「昔孝明皇帝」,可见经序的写作,在明帝以后。那么,汉明帝梦见金人,遣使求法的开始记录,总在明帝以后,到桓帝延熹年间(七六──一五六),不能不说是古老的传说了!
   事实上,佛教的流行中国,比明帝永平时代要早得多。明帝的异母弟楚王英,建武二十八年(五三)到楚国去。『汉书』「楚王英传」,说「英晚节更喜黄老学,为浮屠斋戒祭祀」。永平八年(六五),楚王英奉缣赎罪,诏曰:「楚王诵黄老之微言,尚浮屠之仁祠。洁斋三月,与神为誓,何嫌何疑,当有悔吝!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」。据此,那时佛教的年三(月)斋,以及出家(桑门)在家(伊蒲塞)弟子,供僧等制度,都已在中国流行。受到楚王的信仰,明帝的尊重,可想见当时的佛教情况,已相当的发达。更早一些,「昔汉哀帝元寿元年(前二年),博士弟子景卢,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。曰后立者,其人也」(鱼豢魏略西戎传)。博士弟子景卢,『世说新语』文学注作「景虑」。『魏书释老志』作「秦景宪」;『通典』作「秦景」;『通志』作「景匿」。其中比较通行的是景宪。景,是楚人的大姓。卢、虑、宪、匿,都只是传写的不同。这一传说,是有确实来源的。宋董□『广临川画跋』卷二也叙述此事,说是「引晋中经」的。晋阮孝绪『七录』序,说晋中经簿有佛经书簿十六卷(广弘明集);而『隋书』「经籍志」,说晋中经源出魏中经。这可见魏晋的王家(「中」)藏书中,有十六卷佛经;景宪从大月氏使取受的佛经,也在其中。『魏略』说:「后立者,其人也」;『世说新语』注作「后豆」。「后」是复字的讹写,「后豆」──复豆即佛陀的古译。这是说景宪所受的那卷佛经,佛是译作「复豆」的。这是确而可信的传说;可说是佛经的最早传译了!我相信,佛教的传来中国,比这还要早一些。
   中国国史及中国佛教史,以汉明帝梦见金人,遣使求法,为佛教的初传,决不会是无因的。当时佛教界,应该有一番盛事,受到国家的正式尊敬,这才以此为佛教传入的开始。先将『牟子』有关此事的记载录下来,再来分别考察:昔孝明皇帝,梦见神人,身有日光,飞在殿前,欣然悦之。明日,博问群臣,此为何神?有通人傅毅曰:「臣闻天竺有得道者,号之曰佛,飞行虚空,身有日光,殆将其神也」!于是,上悟,遣使者张骞,羽林郎中秦景,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,于大月氏写佛经四十二章,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。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,于其壁画千乘万骑□塔三匝。又于南宫清凉台,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,明帝存时,预修造寿陵,陵曰显节,亦于其上作佛图像。
   明帝梦见的神人,经序作「身体有金色,项有日光」:后汉纪作「金人长大,项有日月光」。金色的,长大的,项有圆光的,这当然是佛。明帝有此金人的瑞梦,虽仅记录于『四十二章经序』;但明帝有金人的瑞兆,却确实见于史书。汉初,自以为得土德;光武二年,才改定为火德。但一般还以为是土德的,如王充『论衡』说:「土色黄;汉土德也,故金化出」。汉得土德,就有土德的符瑞,如「明帝本纪」说:「十一年,□湖出黄金,庐江太守以献」。在本纪中,湖出黄金的符瑞,还不觉得与金人有关。但读到晋葛洪『抱朴子』「外篇」:「灵禽□喈于阿阁,金象昆昱乎清沼」,就显见与金人有关了。老庄学者鲍敬言,不信汉代所传的符瑞,以为这不过是:「王者钦想奇瑞,引诱幽荒」。葛洪引了上面的事实,证明符瑞的不召自来,非「卑辞所致,厚币所诱」得的。其中「灵禽□喈于阿阁」,在汉宣帝、明帝、章帝时代,都是有的。而「金象昆昱乎清沼」,那唯有明帝十一年,□湖所出的黄金了。本纪说「金」(其实水里发现几块黄金,说不上祥瑞),抱朴子说是「金象」,这是值得重视的事!金象就是金人;『后汉书』「王景传」,也明白的说到。「先是杜陵杜笃,奏上论迁都,欲令车驾迁还长安。耆老闻者,皆动怀土之心,莫不眷然伫立西望。景以宫庙已立,恐人情疑惑,会时有神雀(就是「灵禽□喈于阿阁」)诸瑞,乃作金人论,颂洛邑之美,天人之符」。王景的『金人论』歌颂定都洛阳以来的人和天瑞。「神雀」以外,特别以「金人」为题,可想见当时确有「金人」的祥瑞,不只是晋抱朴子「金象」的传说了。金人即金象,不仅是民间的传说,还见于朝廷的颂赞。这是皇汉的符瑞,也是佛教东来的瑞兆;明帝的梦见金人,应该与此有关。
   因明帝的问起金人(金象),而有人谈到佛的,是傅毅。『汉书』「文苑列传」有傅毅传。说到「通人」,王充『论衡』说:「通人胸中,怀百家之言」。「通人之官,兰台令史(皇家图书馆长)……班固、贾逵、杨终、傅毅之徒」。
   通人是综贯百家的,尊汉德而薄三代的,文华与武功并重,不信儒家的谶记,方士的仙术,代表当时进步而踏实的学者。傅毅是这一型的学者,知道西方有佛,应该是可以信任的。
   明帝遣使求法,『经序』与『牟子理惑论』所叙的求法使,都是实有其人,也多少与西域有关。但说到奉明帝的命令去求法,都是不可能的。一、「使者张骞」,这是众所周知的西域使者,到过大月氏。但他是汉武帝时人,比明帝早二百年。遣张骞去西方求法,『四十二章经序』的作者,似乎太缺乏历史的观念了。梁刘孝标的『世说新语』注,引『牟子』,只说「遣羽林将军秦景,博士弟子王遵等」,删去张骞。梁慧皎『高僧传』,取使者蔡□说而不取张骞,大概都是觉到这时代的错误吧!二、秦景,实就是秦景宪或景宪,确乎在大月氏王使伊存那里,受过浮屠经。但秦景是哀帝时人,他如能生存到明帝时代,也要接近百岁了。百岁老翁,派他去通过流沙、雪岭去求法,当然是不会有的事。三、王遵是光武时人,「隗嚣传」中有他的事迹。王遵曾到过陇西,晚年的事迹不明。但他是军人,与「博士弟子」的身分不合。
   『四十二章经序』的作者,知道『四十二章经』是明帝时代传来的,却不知道译者是谁。他听到明帝有金人的瑞兆,遣使求法,也根本不知道派遣的是谁。这才将与西域有关的张骞,秦景等写在上面。这是一位平凡的信仰者!虽然错误太多,但凭此序而引起我们注意,知道明帝时代有金象的符瑞,还是有价值的!
   明帝的时候,江淮一带的佛法,相当流行;这从楚王英的奉佛、供僧、持斋,而可以理解出来。所以□湖发现金象,作为国家的符瑞,而引起国家对佛教的尊敬,是并不希奇的。当时,遣使求法,而有『四十二章经』,被珍藏于兰台石室。可惜『四十二章经序』的作者,不知道译者是谁,派遣的使者是谁。对于这,南齐王琰『洞冥记』,说是:「初使者蔡□,将西域迦叶摩腾等,□优填王书释迦佛像(来),帝重之,如梦所见也」。使者蔡□与摩腾同来,王琰说「如诸传备载」,他是有所据的,摩腾与『四十二章经』的传译有关。从『四十二章经』来说,一般流通的『四十二章经』,是宋守遂所传的,经过禅宗大德糅合了禅家的辞句,所以曾引起近代学者的误会,认为充满禅宗色彩的『四十二章经』:是晚出的伪经。其实,别有『四十二章经』古本,编在『宋藏』与『丽藏』。古传的『四十二章经』,道安的『综理群经目录』(西元三四七作),虽没有记录,但西晋惠帝时(西元二九0──三0六)的支敏度,已记录「孝明皇帝四十二章」了。刘宋时作的『别录』,说『四十二章经』有二本,支谦第二译,「与摩腾译者小异」。这可见摩腾的初译四十二章,在王琰以前,早有了明文的记录。考察起来,这是完全正确的!古代的『四十二章经』,曾有二译:一、汉译,桓帝时的襄楷,献帝时的牟子,都曾引用过,辞句比现存本要古拙一点。牟子与经序所说的『四十二章』,就是汉译本。但经序的作者(牟子只是引用而已)只说到十二使者去大月氏取经,却没有说译者是谁,也没有说有否大德同来。但这是不说,不能说没有,『四十二章经』是应有译者或口授者的。二、吴支谦译:『别录』说他「文义允正,辞句可观」。现存的『宋藏』本,就是这第二译。支谦是一位汉化的月氏人,他对于汉支谶译的『首楞严经』、『道行般若经』,吴维只难译的『法句经』,都曾加以文辞的修润。『四十二章经』的支谦再译,也许就是文义的修润。有了支谦的新译,『别录』在说明前后二译时,才说可汉摩腾的初译『四十二章经』。这虽然记录得迟一点,但汉译是应有译者的。如没有积极的文证,证明汉译本不是摩腾所译,那对于汉明帝时,摩腾译『四十二章』的传说,是应加以信任的。汉译『四十二章经序』,说使者张骞等,不说译者是谁,是中原的传说。汉末,传到交广,被牟子采用了。吴译『四十二章经』,是江东支谦译的;说汉译是摩腾所译,这是江东的传说。这一传说,被『别录』采用了。王琰的使者蔡□与摩腾同来,也是属于江东的传说。中原的传说,译者不明,使者又多是不可能的。反之,江东的传说,说使者蔡□与摩腾同来;说摩腾译经,并没有显著的矛盾。为了辨别汉、吴二译,才提到汉摩腾的译经。记录虽迟一点,却属于学者的传闻。比起『经序』来,可信的程度要高得多!
   『四十二章经』的旧译与新译,中原与江东的不同传说,原是分明的。但在梁慧皎的『高僧传』中,糅成一团;古来传说的真面目,从此迷糊不清。慧皎『高僧传』说:「使者蔡□,博士弟子景宪等」,这明是二种传说的糅合。说使者到了月氏,请了摄摩腾与竺法兰二人;摩腾与竺法兰,合译了『四十二章经』。慧皎不谈支谦的再译,却添上一位竺法兰,使人感到可怪!其实,竺法兰是确有其人,确与『四十二章经』有关。梁宝唱『名僧传』,说『四十二章经』是竺法兰译的。梁僧佑『出三藏记』「支谦传」说:「支谦……太子登卒(二四一),遂隐于穹隘山,不交世务,从竺法兰道人,更练五戒」。这可见竺法兰与支谦有关,是汉末吴初时人。支谦从他修学,也许支谦的再译『四十二章经』,曾请教过竺法兰(所以有竺法兰译四十二章经的传说)。关于『四十二章经』,慧皎不应该略去支谦的再译;不应该把支谦同时的竺法兰,提前到汉明帝时代(高僧传说竺法兰来中国迟一点,也就泄漏了此意);更不应该把『四十二章经』的前后二译,作为二人的合译本。总之,慧皎糅合说,是完全错了!然而梁僧佑『出三藏记』支谦的传说,慧皎的糅合说,尽管有多少不同,而「孝明皇帝四十二章」,明帝遣使求法,还是彼此一致的!
   到中国来传译『四十二章经』的摩腾,『高僧传』作「摄摩腾」,『出三藏记』作竺摩腾,『洞冥记』作迦叶摩腾。这位弘传佛法的大师,在初期佛教的发展中,曾起过重大的作用。以我的研究,燕昭王时的尸罗,秦始皇时的室利防,都是摄摩腾故事的变形。南齐王嘉的『拾遗记』说:「昭王七年……沐胥之国来朝,则申毒国之一名也。有道术人名尸罗,……于其指端,出浮图十层,高三尺」。隋费长房的『历代三宝纪』说:「秦始皇时,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,□佛经来咸阳;始皇投之于狱」。尸罗,室利防,摄摩腾的传说,粗看起来,都是片文孤证,不足为据。而且尸罗与室利防的故事,近于神话。但仔细考察,觉得彼此间大有共同性。在名字上,尸罗与室利防,是同名异译,是谁都可以承认的。室利防大概是舍利弗Sa^riputta的音译。摩腾与putta也是相近的(MP通转)。不但名字相近,从西方到中国来,都有开始弘传佛教的意味。这是同一事件的不同传说。同一事件而能成为多样的传说,可想见原始事件,必是影响社会很深切的。在这不同传说中,摄摩腾的译经建寺,记录最早,当与事实相近。到底经过了长期的传说,而后见于记录,所以有关的摄摩腾的事迹,如国籍的是月氏还是天竺;译经的是口译,还是带原本来中国;佛像的西方带来,还是从中国画出,都是不能确定的。不过,这是枝末问题,而摩腾从西方传来经像,始终是一致的。
   汉明帝时,『经序』说「起立寺塔」;『牟子』说「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」;『洞冥记』说「白马寺」:中国的佛寺,从此开始建筑。塔,是梵语塔婆的简称,原是印度埋骨的建筑物(塔是高显的意思,与中国的坟,意义一样)。佛涅盘后,供养佛舍利(骨)的,称为佛塔或舍利塔。后来,供养佛的经典,或佛的画像、塑像、雕像,也称为佛塔,佛塔是供佛的所在。寺,这是中国固有名词,与印度的僧伽蓝相近,是僧众的住处。为什么在中国称为寺呢!寺的本义是「近侍」。古代从家而扩大为国,所有国家的行政,起初都不过在王家近臣的手中;行政的公署,也就称为寺。『汉书』「元帝纪」注:「凡府廷所在,皆谓之寺」。在汉代,寺是中央与地方的政事机关。不过帝王的近侍集团,也还特别的称为寺。寺在汉朝,是朝廷、官厅,佛教在此时建筑道场,也称为寺,这不能不说与国家有关。古人有这样的传说:摄摩腾初从西域来,最初住在鸿胪寺(这是招待诸侯及四方边民的),所以佛教的道场,也就称为寺。这是非常近情的。当时,『经序』只说造寺。『牟子』没有说什么寺,却说「寺在洛阳城西雍门外」。牟子到过洛阳,他的叙述,至少是当时的事实。王琰说是白马寺。『水经注』与『洛阳伽蓝记』,都说白马寺西阳门外;西阳是雍门的别名。西晋竺法护的译经记中,也曾说到「洛阳城西白马寺」,「洛阳白马寺」。这些记录,与『牟子』所说的完全相合。汉明帝时初建的,是洛阳西门外的白马寺,应该是确实可信的。
   从上来的考察,汉明帝梦见金人,遣使求法的故事,大致是这样的:明帝永平十一年,庐江郡太守献上□湖所发见的金象──金人。这是一件难得的祥瑞!在朝在野,都归功于圣天子的明德,歌颂皇汉的太平。明帝心里非常欢喜,欢喜得梦中也见到金人的飞行。一天与朝臣说起,通人傅毅说:天竺有圣人,名叫佛,是身作金色的。佛的教化,从天竺到西域,也多少流行来中国。金人的瑞应,或许是西域佛教赞助圣明的瑞兆吧!永平十六年春天,「命将帅北征匈奴,取伊吾卢地,遂通西域」 (后汉书西域传)。十七年春天,「西域诸国,遣子入侍」(明帝纪)。那个时候(从明帝十一年到十七年),蔡□奉使去月氏,受明帝的嘱付,请了一位德学兼优的摄摩腾大师,带着经像到中国来。到了洛阳,先在鸿胪寺住下。明帝召见摄摩腾,摩腾奉上『四十二章经』与佛像。明帝见图绘的佛像,与过去所见的一模一样,生起敬心。除了把『四十二章经』珍藏在兰台石室而外,特别在洛阳西门外,建了一所佛寺,为大汉与皇上祝福!
   一六、玄奘大师年代之论定
   罗香林先生,承梁任公之说,撰「玄奘法师年代考」,坚主奘公享年六十九岁,载于『香港佛教』一──三期。然察其论证,未为平允。奘公为我国杰出之大师,有关中印文化之交流者甚大,近人多所论述。因取而论正之,非敢与时贤故为出入焉。
   详叙奘公一代事迹者,不外三书:一、冥详所撰『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』(简称行状),最为先出。奘公卒于麟德元年(西元六六四年)二月五日。三月十五日,敕京城僧尼以幢盖送葬。四月十五日,葬于□东白鹿原。『行状』说及敕葬而未及葬事,有「舍命时经六十日,头发渐生」之语,可断为四月初旬,临葬前所作。二、道宣撰『续高僧传』卷四之「京大慈恩寺释玄奘传」(简称僧传)。道宣卒于乾封三年(西元六六七年),距奘公之卒仅三年。『僧传』之写定,当即此二、三年内。三、『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』(简称慈恩传),沙门慧立本,释彦□笺。慧立为奘公弟子,传本五卷,未以传通。临终以付门人,又复散失,搜购乃全。彦□为之整理,垂拱四年三月十五日,为之序曰:「乃参犬羊于虎豹,糅瓦石以琳□。错综本文,笺为十卷」。是知今传间异慧立之旧。垂拱四年,即四元六八八年,去奘公之卒,已二十四年矣。余如唐刘轲所作『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并序』(简称塔铭),撰于文宗开成二年(西元八三七年)。『旧唐书』卷一百九十一之「僧玄奘传」(简称本传),虽或以唐臣所修国史为本,而实成于后晋之世(西元九三六──九四六年)。文既后出,义多因袭。论奘公之年代,应以前述三书为主。
   奘公卒于麟德元年,享寿则有『行状』之六十三岁说,『僧传』之六十五岁说,『慈恩传』(文隐而义显)及『塔铭』之六十九岁说,究以何说为是?兹先检考三书,察其自身之有否矛盾。一、『行状』有「今麟德元年,吾行年六十有三,必卒于玉华」(宫)之说,据此,奘公应生于隋仁寿二年(西元六0二年)。『行状』谓:「法师年二十有一,以武德五年,于成都受具」。武德五年为西元六二二年,确为二十一岁。又谓:「贞观三年(西元六二九年),将欲首涂。……遂即行矣,时年二十九」。此则自相矛盾;盖如生于仁寿二年,贞观三年应为二十八岁。然西游之年岁,各书俱自相乖违,不应偏责。二、『僧传』有「行年六十五矣,必卒玉华」之说,异于『行状』。然如麟德元年为六十五岁,则应生于隋开皇二十年(西元六00年)。武德五年,应为二十三岁,而『僧传』仍谓:「武德五年,二十有一」。贞观三年西游,应为三十岁,而『僧传』仍谓「年二十九」。可知道宣之『僧传』,今本虽主六十五岁说,而于受具,西游之年,并因袭『行状』,宜其矛盾。三、『慈恩传』云:「今年六十有五,必当卒命于此伽蓝」。此说同于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,但系于初译『般若经』时。显庆五年(西元六六0年)正月,初译『般若』;如此时年已六十五,则卒年应为六十九,此即『塔铭』六十九岁之所本。据此,奘公应生于隋开皇十六年(西元五九六年)。『慈恩传』云:「法师年满二十(即二十一),即以武德五年,于成都受具」。依六十九岁说,此年实为二十七岁。又云:「贞观三年秋……遂即行矣,时年二十六矣」。依六十九岁说,此年应为三十四岁。总察三书,虽所说年代,俱不无自相刺谬之处,此或传写致误。『僧传』与『慈恩传』,虽别主六十五、六十九说,而实沿袭『行状』之说,宜其多所矛盾。
   奘公享年,虽三说不同,然并本于奘公──「吾年六十X矣,将卒于玉华」之传说。其中六十九岁,决非吾人所敢赞同,兹列其说而后比论之。
   『行状』:「麟德元年正月一日,玉华寺众及僧等,请翻大宝积经。法师……谓弟子及翻经僧等:有为之法,必归磨灭。泡幻之质,何得久停!今麟德元年,吾行年六十有三,必卒于玉华。……徒众闻者,无不惊泣。……正月三日,法师又告门人:吾恐无常,欲往辞佛。……九日申时……曰:某必当死」。
   『僧传』:「麟德元年,告翻经僧及门人曰:有为之法,必归磨灭。泡幻形质,何得久停!行年六十五矣,必卒玉华。……遂往辞佛。……正月九日,告寺僧曰:某必当死」。
   『慈恩传』:「(显庆)五年春正月一日,起首翻大般若经。……法师翻此经时,汲汲然恒虑无常,谓诸僧曰:玄奘今年六十有五,必当卒命于此伽蓝。……麟德元年春正月朔一日……请翻大宝积经。……玄奘自量气力不复办此,死期已至,势非赊远。今欲往兰芝等谷,礼辞俱胝佛像」。
   『行状』与『僧传』所说相同,仅六十三与六十五之异,此或传写之误,姑置不论。奘公卒于二月五日与正月一日,相距不过月余,奘公宣称将卒于玉华,事固近情可信。『慈恩传』系此语于初翻『般若经』时──显庆五年(西元六00)正月一日,下距奘公之卒,四年一月有余。四年以前,奘公即宣称将卒于玉华,揆之常情,殆难取信!使无『行状』与『僧传』,无异说以存疑或否定之,犹得以宗教修持而通释之。今有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之说,文既早出,义复近情,乃觉『慈恩传』之失实。彦□自谓:「参犬羊于虎豹,糅瓦石于琳□;错综其事」,盖有自知之明矣!罗氏主六十九岁说,责『行状』「今麟德元年」之说为难信。麟德乃上年十二月所诏改,奘公说此,究有何不可!退言之,使奘公但言「行年六十三」,撰『行状』者加上「麟德元年」字样,亦不足以证其谬。盖系此语于麟德元年,非『行状』私说,亦『僧传』所同。乃罗氏必指此为「违异者一」,诚可异也!
   次从奘公出家、受具、西行之年代,以推论三说之孰为允当。为推论便宜计,先论西行之年代。奘公于贞观三年西游天竺,为从来所公认。贞观十八年,奘公自于阗上表,即谓:「贞观三年四月,冒越宪章,私往天竺」。二十年,请三藏圣教序表,亦谓:「奘以贞观三年,私往天竺」。辨机『西域记』谓:「贞观三年,杖锡遵路」。「贞观三年仲秋朔日,蹇裳遵路,杖锡西征」。道宣『内典录』亦谓;「贞观三年,出观释化」。是并奘公在世时之文记。此后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、『慈恩传』等,更无异说。然自梁任公考出:叶护可汗卒于贞观二年,而后奘公于贞观元年西行,乃成不易之定论。
   今略为叙述:奘公西去,曾晤见西突厥叶护可汗,并得其助力。然『新唐书』 「薛延陀传」谓:「贞观二年,叶护死,其国乱」。『新唐书』「突厥传」,亦谓叶护死后,「乙□钵罗肆叶护可汗,与俟□可汗,分王其国,□斗不解,各遣使朝献」。『旧唐书』同。此与「太宗本纪」:「贞观三年冬十一月丙午,西突厥,高昌,遣使朝贡」之说合。贞观三年,叶护已卒。如奘公于三年西行(抵突厥应在四年),则何能与叶护可汗相见?三年西行之说,悖于事实。『高僧传』云:「会贞观三年,时遭霜俭,下敕道俗,逐丰四出。(玄奘)幸因斯际,迳往姑臧」。考之『唐书』:「贞观元年八月……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郡,霜害秋稼」;三年则并无霜俭之事。乃知『僧传』之三年,实为贞观元年之误。元年秋西行,故得见叶护可汗,并得其助力也。
   然则诸书何以悉云贞观三年西行,事殊费解。梁任公之可『历史研究法』,以为诸书为依据同一蓝本,蓝本误而悉误。此为唯一合理之解说,盖古书多属抄写,杂以行草,误读元年为三年,极为可能。罗君不取此说而创为别解,以为:「贞观三年四月,冒越宪章,私往天竺」,乃「指其西行已达北印之时间而言,非指其自长安出发年月」。「玄奘或已不便明言,曾受高昌王与西突厥遣使护送之事实」。然按之文记,决不如此。奘公见太宗奏对时曰:「玄奘昔去之时,以再三表奏,但诚愿微薄,不蒙允许。无任慕道之至,乃辄私行」。『行状』载:未出玉门关时,有胡人忠告:「国家法,私向外国,罪名极重」。『慈恩传』作:「王法不可忤」。『慈恩传』叙此极详:「时因国政尚新,疆场末远,禁约百姓,不许出蕃。时李大亮为凉州都督,既奉严敕,防禁特切」。「未发之间,凉州访牒又至。云有僧玄奘,欲入西蕃,所在州县,应加候捉」。可知「冒越宪章,私往天竺」,指私出玉门而言。且奘公奏表,于「私往天竺」下,接云:「践流沙之漫漫,陟雪岭之峨峨,铁门□险之涂,热海腾波之路。始自长安神邑,终于王舍新城」。私往之说,明明若是,何得别解为「已达北印之时」?然此实应为贞观元年,故三年之说,必为误写无疑。
   旧传奘公于贞观三年西征,『行状』及『僧传』作二十九岁;『慈恩传』作二十六岁,俱不符合。今考定为贞观元年成行,依六十九岁说,时为三十二岁;依六十五岁说,时为二十八岁;依六十三岁说,则为二十六岁。『慈恩传』之二十六岁西行说,与『慈恩传』所持之六十九岁说不相合;『慈恩传』究何所根据,而定为二十六岁?窃谓:『行状』作六十三岁,此年适为二十六岁,殊可注意!前来考证,三书所持之年龄,虽不相同,而武德五年,二十一岁(二十岁满)受具说,『僧传』及『慈恩传』,并取『行状』之说。而西行之年,『僧传』亦与『行状』同。可推见关于西行之年岁,本为二十六岁,『慈恩传』乃据而书之。唯『行状』及『僧传』之「六」字,已形误而传写为「九」,致与六十三岁说不符耳。
   关于奘公西行之年月,其自于阗上表,作「三年四月」。『西域记』作:「三年仲秋朔日」;『慈恩传』慧立序作:「三年秋八月」。今知三年乃元年之误;四月与八月(仲秋)之歧说,应如何决定?今谓应是八月。其理由为:一、『西域记』与『慈恩传』同,仲秋即八月,明文不应有误;而四月之四,可能乃以八为草书四字而致误。二、『高僧传』谓:奘公乘霜俭而西行,唐书固明记霜害谷稼为八月事。三、考之奘公西去,通过凌山之时,亦应以八月成行为合。兹据『慈恩传』所载奘公行迹而详叙之:『释迦方志』云:「从京师西北行三千三百里,至瓜州」。以每日行百里计,须时三十余日。而奘公在凉州,「停月余日」;至瓜州,又「经月余日」。「月余日」,姑以三十五日计,则自长安起行,至瓜州动身,道行及停留,共约一百零五日。据八月初起行以为推算,瓜州动身时,为十一月中旬。次「从此(瓜州)北行,五十余里……上置玉门关」。奘公当夜至关;第二夜过第一烽;第三夜过第四烽。次行百余里(可二日程),失水;「四夜五日,滴水不沾喉」。夜半得水,「就草池一日停息」;「更经两日,方出流沙到伊吾」。此一艰苦行程,约十三、四日。是则奘公抵伊吾时,已十一月底矣。次「在伊吾经十余日」,「经六日至高昌界」;「住十余日欲辞行」,为高昌王苦留,乃「水浆不涉于口三日」;第四日,王意回,「仍屈停一月,讲仁王经」。临行,奉表高昌王致谢。自入伊吾,至别离高昌,约经七旬;则是时已贞观二年二月中旬。次自高昌西行,七百余里至阿耆尼(见释迦方志),未有停留,可八日程。次「西南行三百余里」;又「川行七百里」,至屈支。时为三月初旬;与『慈恩传』之「时为凌山雪路未开,不得进发,淹留六十余日」之情形相合。依『西域记』,凌山固「山谷积雪,春夏含冻」,非盛夏不宜通行者。奘公约于五月中旬离屈支。「西行二日」,逢贼;「又前行六百里」,至跋禄迦国;再「西北行三百里」而至凌山。五月下旬(或六月上旬),通过凌山雪道,甚为适合。若奘公四月成行,则此时为正二月间,其不宜通过凌山,至为显然。故奘公应为贞观元年八月,西往天竺。
   论奘公出家之年,罗君之误说特多。彼谓:「考玄奘初于洛阳被度为僧,慈恩传与塔铭,均谓在其年十三岁之年。而行状则谓在大业之际,时年十五岁也。僧本传则谓其年在十一岁时。若以玄奘本人所自述者言之,则以十三岁一说为最得实」。然精读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及『慈恩传』,乃知罗君所说,悉是误会之谈,无一与实际相应。试对列诸文以解之:
 〔行 状〕 〔僧 传〕 〔慈恩传〕
   「爰以宿植,早厌樊笼」 「以奘少罹穷酷,携以将 「察法师堪传法教,因将
   …… 之。日授精理,旁通巧论 诣道场,诵习经业」。
  。年十一,诵维摩法华。
   「大业之际,诏度僧尼。 「东都恒度,便预其次」 「俄而有 ,于洛阳度二
   ……由听落饰,止东都净 …… 七僧……得出家」。
   土道场」。
   「时寺有景法师讲涅盘经 「时涅盘摄论,轮驰相系 「时寺有景法师讲涅盘经
   ……又学严法师摄论…… 。……僧徒异其欣奉,美 ……又学严法师摄论……
   升座覆述,抑扬剖畅,备 其风素……重其学功,私 升座覆述,抑扬剖畅,备
   尽师宗。美闻芳声,从兹 开役务,时年十五。」 尽师宗。美闻芳声,从兹
   发爽(矣〕,时年十五也 发爽,时年十三也。
   。
 察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之「时年十五」,『慈恩传』之「时年十三」,非指奘公得度为僧,乃于净土寺,研学『涅盘』、「摄大乘论』,登座覆述,而为寺众推重之时。『涅盘经』三十六卷(南本),梁译『摄大乘论』十五卷,并当时有名之大经大论,文繁义富,年十五(或十三)而能备尽师宗,诚非易事!修学经论,振誉寺僧,『行状』作十五岁时,『僧传』亦同,罗君何得妄为分别?至『僧传』之「年十一」,指其兄携奘公之洛阳,诵习『维摩』、『法华』,亦无十一岁出家之明文。故知罗君所叙,出家有十五、十三、十一之三说,全属子虚。据此而妄申取舍,自难确当。然据文以推论奘公出家之年,自以十一岁为近之。『慈恩传』于将「诣道场,诵习经业」下,接曰:「俄而有敕,于洛阳度二七僧」,乃得出家。『僧传』于「年十一,诵维摩法华」下,接谓:「东都恒度,便预其次」。曰「俄而」,曰「便」,可想见其即十一也。更考之文记,奘公出家,年龄固甚幼小。如:一、永徽三年,奘公安慈恩寺塔基发愿曰:「庆少得出家」。二、『内典录』谓:「小得出家」。三、『行状』谓:「郑善果……谓人:此子年龄虽幼,风骨甚奇」。四、『古今译经图记』谓:「鸠车之龄落彩,竹马之齿通玄」。推论为十一岁出家,应无不合之处。十五与十三岁,为修学经论振誉之时,不应视为得度之年。『行状』与『僧传』之十五,『慈恩传』作十三,不外传写之误。此如『行状』之「年六十三」,『僧传』及『慈恩传』,传写为六十五。据武德五年为二十一岁论之,亦是传写之误。三五互误,非关传闻之异。
   奘公离高昌时,上高昌王表云:「宿因有庆,早预缁门,负笈从师,年将二纪」。罗君推为「为考定玄奘年代之最大关键」。然『行状』主行年六十三说,应生于仁寿二年(西元六0二年)。十一岁出家,为大业八年(西元六一二),与「大业之际」合。依上来叙述,奘公离高昌上表时,为贞观二年(西元六二八年)二月。出家至此,始末十七年,与「年将二纪」之说,并无不合。将者,将至未至,大抵十六、七年以上,即可称「年将二纪」也。
   『行状』之「法师年二十一,以武德五年,于成都受具坐夏学律」。『慈恩传』全同,但作「年满二十」;年满二十,即中国习用之二十一岁。『僧传』亦同说「武德五年,二十有一」。佛制:出家之称,通于沙弥,故七岁以上,即可出家。受具,即受具足戒。受此具足戒已,名为比丘。此则佛制以「年满二十」,即二十一岁,乃合法定之受具足戒年龄。故奘公谨遵佛制,武德五年为二十一岁(行状说正尔),于成都受具。坐夏,即安居。佛制比丘,夏三月安居,不得远行游化,故亦称坐夏。比丘受具足戒已,遇安居期,即应夏安居。此在今日,虽多数不知此事,然在印度及隋、唐之际,固为教界所共知者。律说;「五年以前,专精戒律」。此非谓不学经论,而是受具足戒已,五年内依止师长,修学戒律,不得离依止师。故依佛制,受具以后,即应坐夏学律。以此,『行状』及『慈恩传』所说,「年满二十,即于武德五年,于成都受具坐夏学律」,深合佛制。罗君虽长于史,然佛教中事,想未能深知。由于坚主六十九岁说,觉与武德五年,二十一岁受具等不合,乃创为别解,曲说万端。以为『唐书』「玄奘传」之「大业末出家」,「殆以受具足之年为出家之年」;「而此大业十二年,则正为玄奘二十一岁」。以为「受具足戒,与坐夏学律,本为不同之二事」;「至武德五年,乃于成都坐夏学律。依其生于开皇十六年推算,则是年实已二十七岁」。彼想像为大业末受具,武德五年坐夏学律,不知受具即应坐夏学律之佛制,其误一。以武德五年为二十七岁,遍与『行状』、『僧传』及『慈恩传』之明文相违,其误二。解『唐书』之出家为受具,反指『慈恩传』等之受具为误,臆解无稽,其误三。实则武德五年,年二十一,为三书所公认。受具坐夏学律,即是受具坐夏学律,不劳别解也。
   『唐书』「玄奘传」,以奘公「大业末出家」,「年五十六」,粱任公深致其不满之意。然「大业末」,应即『行状』之「大业之际」。依『行状』,推知十一岁出家,为大业八年。时当衰乱之末世,故曰「末」,何用定指为大业十二年?例如「清末」,岂是局指宣统三年?「年五十六」,罗君解说为僧腊,乃加以自己所定之十三岁出家,以之证成生年六十九岁之正确。不知六十九岁说,实从误系「年六十五」于显庆元年而来;十三岁出家,乃罗君误读『慈恩传』而来;六十九岁说又不足取信,何用别解「年五十六」为僧腊?予以为:「年五十六」,或是「年六十五」之传写致误。否则,史书晚出,记载失实而已。
   证为六十九岁说而似有可信者,为显庆二年(西元六五七年)九月,表请入少林寺译经,中有「六十之年,飒然已至」之句。如奘公卒年六十三,则显庆二年为五十六岁;若卒年六十五,亦为五十八岁,并与「已至」之语不合。若卒年为六十九岁,则显庆二年为六十二岁,乃能与「六十之年,飒然已至」相合。然详考之,奘公自述,间亦自相违异。显庆二年二月,奘公随帝至洛阳,因回乡省视先茔,乃表请改葬父母。表有:「玄奘不夭,夙锺荼蓼。兼复时逢隋乱,殡掩仓卒,日月不居,已经四十余载」。若依六十九岁说,依罗君之十三岁出家说(父母应先已去世),则父母去世,应为西元六0七年(大业三年)。至显庆二年,已经五十一载,与「四十余载」说不合。反之,如依年六十三说,十一岁出家为大业八年(西元六一二)。『僧传』有(兄)「以奘少罹穷酷,携以将之」之语,父母之丧,在出家之前,为出家之重要原因。如父母亡于奘公十岁之年(西元六一一),则至显庆二年为四十七年,与「四十余载」说合。即以年六十五计,则显庆二年,去父母之丧为四十九年,亦尚可通。该年春秋二表,显有乖违,如偏执「已至」之句,则与一切文记相乖违,故应别求解说。以,古每写作目;已与以,古多通用。故可解说为:「已至」乃「且至」之讹夺。如(六十之年,飒然且至」,则行状之年六十有三说,无有不合者矣。
   吾今独取『行状』所说,奘公享年六十有三者,理由为:一、『行状』最先出。二、武德五年,为二十一岁;此与六十三岁说相合。且此不特『行状』所说,亦『僧传』与『慈恩传』所共说。三、奘公西行,应为贞观元年。『慈恩传』作时年二十六,与『慈恩传』之六十九岁说不合,反与『行状』六十三岁合。此应慧立作传,犹见及古说。至『行状』与『僧传』作年二十九,悉与自说相乖,故决其本为二十六,而误写为二十九。四、贞观二年,表谢高昌王,有「负笈从师,年将二纪」之语。与『行状』相合,时出家已十七年。五、显庆二年表奏改葬父母,谓父母之丧,「已经四十余载」。亦与『行状』合,时去父母之丧,约四十七年。唯一不合,为当年表奏所说:「六十之年,飒然已至」。然如依此而信六十九岁,不但与一切文献相乖,即与当年表奏之「已经四十余载」亦不合。不应偏取片文只语,故应解「已至」为「且至」,则『行状』所传之六十三岁说,一切均合。
   『高僧传』虽大致可通,但多一不合,即「武德五年,二十一岁」之说。故以『行状』之说为正;而以『僧传』之六十五说,为六十三之误传也。依『行状』所说,考定奘公之年代如下:
  一、奘公生于隋仁寿二年。
  二、奘公出家于隋大业八年,时年十一。
  三、唐武德五年,奘公受具足戒,时年二十一。
  四、贞观元年八月西行,时年二十六。
  五、贞观二年,表谢高昌王。时年二十七,出家已十七年。
  六、贞观十八年,还抵于阗,表奏。时年四十五,西游已十七年。
  七、贞观十九年春,还至长安,时年四十六。
  八、显庆二年,至洛阳,改葬父母,时年五十六。
  九、显庆二年秋,表请入少林寺译经。
  十、显庆五年,初译般若经于玉华宫,时年五十九。
  十一、麟德元年二月,卒,时年六十三。
   一七、点头顽石话生公
   「生公说法,顽石点头」,久已传为佛教的佳话。生公的为人,如事迹、品格、思想,以及时代的关系,生公给予中国佛教的影响,这一切都值得认识一下。
   生公名道生,杨都竺法汰的弟子。依当时的习惯,依师为姓,就称为竺道生。他死在宋元嘉十一年(西元四三四)冬十月庚子,不知享年多少。梁『高僧传』说:「年在志学(十五岁),便登讲座;年至具戒(二十岁),品鉴日深。……初入庐山,幽栖七年以求其志。……后与慧□、慧严,同游长安」。竺法汰是晋元十二年(西元三八七)死的,生公的年纪还不大。他到庐山住了七年,依止远公。在此期间,学过(僧伽)「提婆小道之要」。僧伽提婆,太元十六年(三九二)在庐山译『阿□昙心论』;隆安元年(三九七)才东向杨都。生公后来听到罗什三藏到了长安(秦弘始三年,即四0一),这才与同学们一起上长安。那时,肇公才十九岁,生公似乎还不到三十岁(二十岁加七年)。在罗什三藏门下,是优秀的青年。所以当时人说:「老则融、□,少则生、肇」。这样,生公约生于西元三七五,死在元嘉十一年,享年约六十岁左右!
   生公在去长安以前,早已受到人的赞许。『僧传』说:「性度机警,神气清穆」。慧琳的『道生法师诔』文说:「性静而刚烈,气谐而易遵,喜舍以接诱」。这可见,生公不仅是聪敏的青年,还是和乐易处的,沈潜刚毅的,喜舍乐意助人的青年。他澹泊静默,所以能在青年时代,耐得了「幽栖七年」的生活,承受庐山精神的陶冶。也因为他是刚直,晚年才会受人的排挤。庐山精神是三学(戒、定、慧)并重的,恬澹而精进。但生公却偏重慧学,他以为:「入道之要,慧解为本;故钻仰群经,斟酌杂论」。他的慧解为本,与谢灵运的「成佛是慧业文人事」,如出一口。生公以「慧解为本」,所以又到长安去修学。诔文说:「中年游学,广搜异闻」。这位强毅明敏的青年,是怎样的求知若渴!
   他到长安,可能是什公入关的来年(四0二)。「关中僧众,咸谓神悟」。在什公的号称三千弟子中,有四圣、八俊、十哲,其中都有他。当时的评语是:「通情则生、融上首,精难则严、观第一」。「生、□发天真,严、观洼流得」。生公的被人器重,主要是颖悟。但他住不几久就先走了!什公在弘始六年(四0四),翻译『大品经』;七年十二月,『大智度论』也译毕了;这才又把『大品经』作了最后的修正。「因出大品之后,(僧)肇便着般若无知论」。这部论被生公带回庐山;这可见生公的南下,不能早于弘始七年。一个夏天,『般若无知论』被刘遗民看见了。下一年冬,写信向肇公质疑,信上说:「去年夏末,始见生上人示无知论」。肇公接了信,又到下一年中秋,才回信给刘遗民说:「得去年十二月疏并问。……八月十五日,僧肇疏」。回信的时候,已是生公回庐山的第三年了。回信中说:「领公远举,乃千载之津梁也!于西域还,得方等新经二百余部。请大乘禅师一人,三藏法师一人,□婆沙师二人。……禅师于宫寺教习禅道,门徒数百,夙夜匪懈,邕邕肃肃,致自欣乐。三藏法师于中寺出律藏,本末精悉,若睹初制。□婆沙法师于石羊寺出舍利弗□昙胡本,虽未及译。……生上人顷在此同止数年,……中途还南」。肇公回信时,禅师佛陀跋陀罗还在关中传禅。他的被摈出关,迟不过弘始十一年(另考)。在中寺出律藏的佛陀耶舍,弘始十年始译;支法领(领公)也是此年回长安的。在石羊寺译『舍利弗□昙』的昙摩耶舍与昙摩崛多,出胡文,是弘始九年。从这些事实看来,肇公回信时,佛陀跋陀罗还在,『四分律」已译,而『舍利弗□昙』也译出胡本,这约在弘始十年或十一年。生公已早两年走了,那末生公的回庐山,迟不过弘始九年(四0七)。这样,道生在什公门下,不过五、六年。什门的优秀弟子,生公是最早离去的一人。弘始八年,什公译『维摩』、『法华』,生公是否参与译场,还不得而知(生公有维摩诘经注,法华经疏)。而弘始十一年所译的『中论』、『十二门论』,生公都没有受学。这所以祗能「发天真」与「通情第一」,而不能「洼流得」。这在生公的学历中,是不可弥补的损失!他所以匆促的回去,是为了对于什公的不满。诔文说:「虽遇殊闻,弥觉同近。途穷无归,回辕改轸」。这与佛陀跋陀罗的面诘什公:「君所说不出人意,而致高名何耶」?是同一口吻。后人以生公为三论宗的继承者,真是错误到极点!记得什公翻译的『智度论』,慧远作钞序说:「童寿以此论深广,难卒精究,因方言易省,故约本以为百卷。计所遗落,殆过三倍,而文藻之士,犹以为繁,咸累于博,罕既其实」。远公还嫌他繁,「与同止诸僧,共别撰以为集要,凡二十卷」。『智论』是弘始七年译毕的,生公八、九年间就走了。「文藻之士,犹以为繁」;「同止诸僧,撰为集要」,其中应该都有生公在。生公是学不厌博的,但厌恶名相的纷繁;这种性格,使他不能完满承受什公的训导。但晚年伟大的卓见,也就是这种精神的陶养所成。
   生公到庐山以后,诔文说:「白杨徂秦,登庐蹑霍」;似乎还到过霍山。霍山,是安徽的天柱山;古典一点,是南岳衡山。此后,一直到宋元熙元年(四一九),才知道他到了建业。依『佑录』,义熙五年还东都,但『僧传』削去义熙五年说,但说:「后还都止青园寺,寺是晋恭思皇后褚氏所立。生既当时法匠,请以居焉」。恭思皇后是恭帝的皇后,元年正月册立的。到明年六月,恭帝就被废。这可以想见恭思皇后青园寺的建立,总在这两年中。后来青园寺改名龙光寺,生公也就被人称为「龙光道生」。从出关到住青园寺,有十二、三年,事迹不详,大概是长住庐山(远公还在)、霍山,是他综贯所学,作深切的体验,精思入神以达圆熟的时期。生公的智慧,如皎洁的秋月,品格像孤芳自赏的寒梅。经一番冰雪的澡浴,这自然要幽香四溢了!
   生公再到杨都来,除了景平元年(四二三),元嘉元年(四二四),与东安寺慧严,协助佛陀什翻译『五分律』以外,着实有些值得我们留意的事实。先说一件不大不小的争辨,看生公采取怎样的立场。当时,只洹寺的僧众,在饭食时,有的沿用印度式的踞坐,有的改用中国式的方坐。只洹寺的施主范泰,热心护法到极点。他觉得踞坐与方坐,不关重要,却有点不和合,所以向只洹寺的住持慧义建议,一律中国化──方坐。慧义是有名的「□敦进」,「意强气猛」;而同时,只洹寺是「西域名僧,多投止此寺,或传译经典,或训授禅法」的所在,是典型印度式的寺院。特别是那时有号称「大禅师」的昙摩蜜多,在寺中教授。所以对范泰的建议,慧义是置而不答。于是乎小事大做,范泰要一再与慧义辩论;进一步向满朝的公卿呼援;索性向文帝一再上表,希望文帝能授意宰相出来解决。郑道子与司徒王弘,都是同情范泰的。郑道子甚至直接向禅师诘问,责备他「禅念化心而守迹不变;在理既未,于用又粗」!这不小不大的争辩,含有一个重要问题,就是佛教是否需要适合中国的民情习俗。典型印度化的慧义,始终是「谨守经律,以信顺为本」。道场寺慧观,也始终是「未肯悔其始位」,还是赞成印度式的踞坐。但生公却不同,「道生便是悬同」;「道生本是不企」。像生公那样得意忘言,直探心要的人,那里会拘泥到如此!这件事,是王弘当司徒的时候,约在宋元嘉三年(任职)到五年六月(去职)间(四二六──四二八)。
   生公的不愿拘执印度俗习,还有可以证明的。一次,「太祖设会,帝亲同众御于地筵。下食良久,众咸疑日晚。帝曰:始可中耳。生曰:白日丽天,天言始中,何得非中!遂取钵便食,一众从之」。过午不食,在印度佛教是怎样严格的大事!但生公临机巧用,竟破了时食的定律。他与印度「随宜饮食」的鸡胤部学者,岂不是有共同的见解!
   生公读到了新译的六卷『泥洹经』(四一七──四一八译出),这在他的理境中,起着重要的作用。生公不断的发表卓越的见地,如「顿悟成佛」,「佛性当有」,「善不受报」,「法身无色」,「佛无净土」,「应有缘」等,成为一时争辩的中心。使一般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。生公那里是竞异好辩的!这确从他的自有所得而来。他的独到理境,以佛法的思想来说,不愧为第一流的真常论者。他不受名迹的封蔽,能从名迹中解放出来,更进而净化他。他不为习俗的知见所限,能大胆的提贡自得的见地,忠于所见,不惜与世人争,愿受世人无情的待遇。深见,真诚,勇敢,生公是伟大的!他的悟解,如『高僧传』说:「潜思日久,彻悟言外。乃喟然叹曰:夫象以尽意,得意则象忘;言以诠理,入理则言息。自经典东流,译人重隔,多守滞文,鲜见圆意。若忘筌取鱼,始可以言道矣」!诔文说:「悟曰;象者理之所假,执象则迷理;教者化之所因,束教则愚化。是以徵名贵实,惑于虚诞;求心应事,芒昧格言。……乃收迷独运,存履遗迹。于是众经云披,群疑冰释。释迦之旨,了然可寻;珍怪之辞,皆成通论」!生公的悟境,不仅是遗言得实;还要本于所得的实义,从适合国情的立场,加以净化。本来,「得意忘言」,是佛法现觉离言性的应有之谈。自什公的传译般若经论以来,更特别的注意发挥,如僧□的『十二门论序』说:「然则丧我在乎落筌,荃忘存乎遗寄,筌我兼忘,始可以几乎实矣」!但其中应有一种分别:佛法的证悟,是超越名相思惟的;但施设教化,却又非名相不可。这其中,如确为世间现实,是现证所依的正见正行,这是不能忽略的,忽略就是「不落因果」,「执理废事」。如确为适应时机的假说,那就应超脱名迹去把握经意。否则,就不免读死书,泥迹不化。大概偏于信仰的,常是无条件的接受,如慧义、慧观他们,连时食、踞坐,都看作天经地义。富于理智的,常加以抉择、洗练(太过了,会破坏一切)。法师们多是前一类的;印证自己心境的禅师,常是后一类的。「佛法大海,信为能入,智为能度」,这需要得当。否则,不流于愚疑,就成为邪见。生公的「存履遗迹」,是后一类的。在生公,从自得的理境来看佛法,觉得那些「徵名贵实」者,不了解佛经的适应印度,融贯了印度的民俗传说,把神话都看真了,这自不免要「惑于虚诞」。而那些「求心应事」的,不明白经中的象徵、譬喻,以为是事实,那就要「芒昧格言」(格,譬类的意思)。所以生公的得意忘言,是进而「芟夷名迹,阐扬事表」,这就是净化与合理化。这么一来,自然是「释迦之旨,了然可寻;珍怪之辞,皆成通论」了!生公的见地,是怎样的卓越!这是南中国精神的佛化。中国的江南民族性,好简略,崇尚意境,富于直觉的洞见。这如两晋的老、庄之学,唐代的禅宗,南宋的理学,以及南画,都表现这一贯精神。虽不免流于虚玄,但在缴绕汗漫的文化堆中,常能咀味精华,透进一番新鲜的空气,提高拘于现实者的意境而净化他。东晋有一位支公道林,他「善标宗会,而章句或有所遗,时为守文者所陋。谢安闻而善之曰:此乃九方歆之相马也,略其玄黄而取其骏逸」。支公的精神,就是生公的精神。生公的解说教典,常是作为应物的方便。所以自由而活泼的理致,平淡又新鲜。这种精神,在唐代的禅门中,获得广大的成就。他们标示不立文字,肃清一切的葛藤络索,从和蔼、朴质中显出刚强。禅者与法师们谈道,如涉及教相,也总是销归理性的。生公与禅宗,没有师承的关系,却有气象与理境上的共同。
   生公的见地,得力在『般若』、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。『般若』扫荡一切,是安公、什公所重的本典。而『法华』、『涅盘』的三乘是方便,「是灭非真灭」;释迦的诞生入灭是方便,真佛常住不变,都是引发生公妙悟的因缘。现在先来谈顿悟成佛。刘虬(齐时人)『无量义经序』说:「生公曰:道品可以泥洹,非罗汉之名;六度可以至佛,非树王之谓。斩木之喻(渐悟者的比喻),木成故尺寸可渐;无生之证,生尽故其照必顿」。生公的意见:在生灭心上用功,损之又损之,似乎是渐入的。但真性是无差别的,常住本净的,所以有一毫的戏论在,到底不能证入。无生的「真知」,不见就不见,见就一了百了,无欠无余。所以,唯成佛才是真悟。嘉祥『二谛义』,引竺道生说:「果报是变谢之宅,生死是大梦之境;从生死至金刚心,皆是梦,金刚后心,豁然大悟,无复所见」。这个渐学顿悟的见地,阐述得明白一些的,保存在『广弘明集』卷二十,宋谢灵运的『辨宗论』,及与诸道人(法□、僧维等)及王休之的问答里。当时,谢灵运「枕疾务寡,颇多暇日」。答王休之书说:「海峤□回,披叙无由」,可见为作永嘉太守时(四二二──四二三)。谢灵运的风格,才华卓越而狂放,有点近于生公;他爱好山水,却过不惯幽独,就与生公不同。关于顿悟,谢灵运是同情生公的。他的『辨宗论』,代生公发言说:「有新论道士(指生公。古人称比丘为道士,道人),以为鉴寂微妙,不容阶级。积学无限,何为自绝!今去释氏之渐悟,而取其能至;去孔氏之殆庶,而取其一极。一极异渐悟,能至非殆庶。故理之所去,虽合各取,然其离孔释矣。……窃谓新论为然」。从这简要的叙述中,看出他拂拭儒、释的名迹,撷取儒、释的精英。他不但超脱名相,还是综合中印文化的学者。他不是□侗的圆融,是从玄悟的理境,否定而又综合他。生公以为:儒家的一极无二是对的;但颜氏子也只能做到殆庶,不能亲切证入,是不究竟的。佛家说证人无生法性,是对的;但见了一层又一层,是不了义的。他融合了儒者的一极,佛家的证入。有证入,所以有道可学,不会如「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」。因为一极,所以必是顿入的,也不会如「夷(印)人有学而诬道有渐」。这不能说儒佛的本身矛盾或欠缺,因为儒、佛两家,都是适应民族性的「救物之言」。谢灵运推论此义说:「大而校之,华民易于见理,难于受教,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。夷人易于受教,难于见理,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」。这样,儒、释的所以不同,是适应民族性的不同。中国人是偏于理性的,印度人是偏于信仰的。他批评又综合,从渐学的方便,到顿悟一极。这渐学顿悟,自许为「得意之说」。精进的渐学,到一旦大悟,那就「一悟则纷累都尽耳」,大有禅宗「参学事毕」的意味。他的见地,在「信顺为先」的仰信者看来,是非常危险的。为了教权的维护,不能不群起而攻。生公的渐修顿悟,在当时是「顿解不见三藏」,「然离孔释」,不能指出经典的证明。他此种见地,确有自得的理境,这理境是「鉴寂微妙」,是「真常知」。如谢灵运的代辩说:「□者假也,真者常也。假知无常,常知无假。今岂可以假知之□,而侵常知之真哉」!这真常的鉴寂(后人称为寂照)微妙,那里会有阶级?生公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,在印度佛教真常论的发展中,就很有与生公的悟见巧合的,如『楞伽经』的「净除众生自心现流,渐而非顿。净除众生自心现流,亦复如是: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」。「于第一义无次第相续,说无所有妄想寂灭法」,「言说别施设,真实离名字;分别应初业,修行示真实」。这都是渐学顿悟而理无次第的。生公的弟子竺道攸,见到了『胜□经』(也是真常论的),便慨叹的说:「先师昔义,□与经合,但岁月不待人,经袭义后」。生公不见经而能与后来的经典吻合,这证明了佛教在某种倾向下,有某种必然的理境;中国与印度人间,有意境上共同的可能。
   生公所体见的「真知」,「鉴寂微妙」,是真常论者的悟境。在意志集中的准备下,直觉到浑然一体,无着无碍。心光焕发,充满超然的妙乐;从这个体验中,流出丰富的力量。有了这种体验,自然的会流露出万化一体的见地。但他是偏于真实、常住、一体的,与世间现象,常不能无碍的贯彻,有忽略事象的倾向。因有了浑融一体的经验,所以常是圆融而无所不可的。至于他怎样的解说,那要看个人的品性、学问、时代风尚、社会习俗来决定。但大体上,不是唯神、唯我,就是唯心论。印度的真常论者,最初,脱略名迹,如鸡胤部学者,就有点近于生公。后来,又表现为严格精苦的律行,或为扶律谈常的一大流。但是,超脱名相(近于道),精严苦行(近于墨),都是第一流的真常论者,但仅是少数卓越者的,不能普遍化。如果普遍化,不转为思辨的真常唯心论,那常会从超脱名相而声色庄严,从精严苦行到欲乐自在。印度佛教,在婆罗门教的环境中,流为声色欲乐,牛鬼蛇神;在庄严秘密中,体验真常的心境,这是真常论的末流。生公真常妙心的理境,融化在中国儒家的文化中,于是能做出净化神秘的工作,使真常之道,接近平常。这一点,后代的禅宗也有一致的倾向。中国真常论者的成就,比印度的真常论者,超过多多!不过,禅宗的超脱名相,给予中国佛教的创伤,到现在还无法恢复呢!
   再谈阐提有佛性,这是生公一生最悲壮的一幕。当时,『法华经』说小乘的阿罗汉,终于要回心作佛的,但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,也没明说如来常住。生公从庐山来,见到六卷『泥洹经』,经中说如来常住不变,但也没有说人人可以成佛,反而说:「一阐提人无佛性」。一阐提人,是没有出世意向的人;他无论如何,没有解脱成佛的可能。但生公从「鉴寂微妙」的理境中,洞见经义的必至之势,作出了「一阐提人皆得作佛」的结论。他所以如此说,以我理解的佛教思想来说,这依然是偏重真常(浑一无别的,常住不变的)的必然结论。在印度后期佛教的发展中,真常与佛性,一乘,结着不解之缘。在常住而浑一的理境中,阐提为什么没有佛性?鉴寂微妙,那里有这些差别?只要多少偏滞于真常,没有不如此结论的。生公所读的经典,十九是初二期的,也有几种第三期的。在他敏锐的心目中,窥透了必至之理,才会说阐提有佛性。但这是他卓越的先见,没有经文可证,于是乎成为大问题了。『高僧传』说:「洞入幽微,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。于时大本(北本大涅盘经)未传,孤明先发,独见忤众。于是旧学以为邪说,讥愤滋甚,遂显于众,摈而遣之」。在佛教的制度中,如执著反佛法的邪说而不肯放弃,这可以在大众下,宣布他的罪状而把他撵了。生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,离开了当时的首都。其实,生公的融会儒佛,净化珍怪,早已成为守文者的眼中钉。论风度,论见地,论行为,生公都是超人一等的。他「性静而气烈」,不能与庸俗者妥协。那些「守文之徒,多生嫌嫉」,早已「与夺之声,纷然竞起」。而生公又唱出「一阐提有佛性」的孤调,这总算被他们找到了话柄,名正言顺的把他撵了。
   在生公孤军作战的过程中,出家人中也还有一位共鸣者。但这位同道,在中国教史中,并不是光荣的,这就是黑衣宰相释慧琳。生公老死庐山以后,慧琳写了一篇诔文,说到「物忌光颖,人疵贞越,怨结同服」。说到当时的情形:「告子晦言:道诚在斯,群听咸播,不独抵峙,诮毁多闻。予谓无害,劝是宣传」。这是说:生公告诉他:真道呢,确实是在此,而且是传播给群众了。但是,不但是反对,却讥讽我越学越糊涂乱说了。慧琳可说是生公的知音者,就安慰他:我以为不成问题,劝你要尽量的宣传。顺便可以谈谈黑衣宰相。慧琳是寇道渊的弟子,『僧传』批评他「为性傲诞,颇自矜伐」。他「好语笑,长于制作」,文帝着实器重他。与他商议朝廷大事,因此参与权要,「置通呈书佐」,被人唤作黑衣宰相。不知在那一年(总在元嘉十年左右),写了一篇『白黑论』,这是扬儒而抑佛的。结果,「慧琳道人作白黑论,乃为众僧排摈。赖蒙值明主善救,得免波罗夷耳」。慧琳成为佛教的叛徒,不能使我们同意。他的所以不能作一完善的比丘,病根在不能像生公那样的恬澹自得。同时,这可能是孤愤而情感激化的作品。『白黑论』中,否认珍怪的神话,不满意悲观情调的无常苦,不满意布施生天的功利心,不满意寺庙的严丽奢华,觉得佛法说空(他误解了空)而并不能损伤现实。所以他主张「宜废显晦之迹,存其所要之旨」。他的不满怪诞、功利、声色、厌现实而求来生,与生公极相同;但他缺乏佛法的深刻认识,又没有淡泊自得的操持,在一时心境的激昂下,成为反佛教者。他反对的一部分,或是释尊适应印度民族的方便,或是佛教发展中羼入的毒素;其实也还是当时佛教病态的反映。像慧琳那样的品格、人才,见了生公的以佛为宗,而给予适合国情的净化融洽,自然会使他同情。
   那个时代,思想激汤得厉害。有儒、道与佛教的争论;佛教中有印度式与中国化的争论。儒、道的思想,当时不免贫乏。佛法涌到中国来,无微不入,帝王公卿也群起接受。这个气运,不是何承天们所能阻抑的。但是中国精神的高简空灵,平淡切实,不能不使中国人骄傲,不能不使第一流的佛学者同情。可是一方面,西域的高僧,不断的到中国来,全盘印度化的倾向,也自然会在佛教(特别是出家人)中发展。于是乎佛教本身,展开了思想的争论。只洹寺的踞坐与方坐,是一件。当时,王弘、范泰、郑道子们,是与生公取一致态度的。但慧琳的『白黑论』,离开了佛教立场,当然不能获得佛弟子的援助。就是生公的先见,一旦被人指为离经背道,白衣弟子的同情者,也有点无可如何。不但生公、慧琳如此,就是谢灵运的被杀,也还是与此有关。起初,谢灵运轻视孟□说:「成佛是慧业文人事」;「生天君在灵运前,成佛君在灵运后」。这自然是灵运的恃才傲物,但孟□偏重信仰,功德,灵运轻视孟□的动机,也还是思想的不合。灵运做永嘉太守,天天去游山玩水,「从者数百人,伐木开径,百姓惊扰以为山贼」。
   那时不满谢灵运的孟□,做会稽太守,就弹劾他有异志。总算文帝明鉴,改调临川内史完事。他依然玩他的山水,又被人弹纠。一而再,再而三,弄得有点不真不假,才被杀了,这是元嘉十年。生公死在十一年,五年还在建业;他的被摈,约在六年。慧琳的『白黑论』,文帝在十二年曾与何尚之谈到,可见也是那时的作品。我想,慧琳眼见灵运的被贬,生公的被摈,不免有思想上孤独的悲哀。从愤慨而走上极端,唯有与何承天们呼应,才能发泄一点郁积的不平。但这是不择手段而更走向黑暗了;他自己也承认「予沦泥滓」。灵运在十年被杀,而生公又死在十一年,这使慧琳悲慨万分,痛惜「兰荪同类,气伤于偶」。甚至说:「天道茫昧,信顺可推;理不湮灭,庶或同归」,唯有寄情到来生了。
   谢灵运说:「协理置论,百家未见其是;因心自了,一己不患其踬」。我觉得,生公才有这一番情调。他钩剔佛法的深义,使它在适合国情下发展,吐露了卓越的洞见。他被摈,却造成了他的光荣。反之,拒摈生公者,终于要「内惭自疚」。扩大正藏所收的──实法师所作的『一乘佛性章』(书名已记不清,检三论章疏)说,是被慧观们所摈的。当时建业的大德,能与生公并肩,为一时宗望的,也的确唯有慧观。慧观能虚心承受一切佛典,这是他的长处,所以被称为「洼流得」。他热心追求佛法,长随佛陀跋陀罗。宋代的迎请西方大德,都有他。他参加译场,在宋代佛法的开展中,他是很有功绩的。但是,他过于拘谨,所以不满罗什的卓荦不群;他是不肯方坐而饮食的。他代表印度式的佛教,与生公的佛教中国化,恰恰的对立。慧观虽是「妙善佛理,探究老庄,又精通十诵」的名学者,但他自己却方寸无主,不但没有卓见,也没有坚确的见解,不过依他作解,为印度大德与经典所转弄而已。他是知识的输运者,尽管爱好禅思,也不是禅心自得者。范泰曾批评他说:「(僧伽)提婆始来,(慧)义、(慧)观之徒,莫不沐浴钻仰。此盖小乘法耳,便谓理之所极;谓无生方等(大乘)之经,皆是魔书。提婆末后说经,乃不登高座。法显后至,泥洹(经)始唱,便谓常住之言,众理之最;般若(性空)宗极,皆出其下。以此推之,便是无主于内,有闻辄变」。这道尽了依他作解者的进退失据。小乘来,就谤大乘。常住来,就批评性空。在三期佛教上看,永远是落在两边。他虽然摈走了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生公,但等到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『大般涅盘经』从西方传来,又要为他卖力。他好在不再面见生公,否则真要自惭渺小了。
   生公被摈,总在元嘉六年间,诔文说:「爰念初离,三秋告暮,风肃流清,云高林素;送君南浦,交手分路」。这是九月底的天气,慧琳是亲送生公出发,握握手而分别的。要走时,生公从自得的见地中,涌出一种确信的力量,他所以「在大众中,正容誓曰:若我所说反于经者,请于现身即表疠疾。若与实相不相违背者,愿舍寿之时,据师子座」。他走了,到苏州的虎丘山,「旬日之中,学徒数百」,这可见拥护生公的也不在少数。传说生公在虎丘时,觉得世俗的不辨是非,已没有人可以共论的了。他向石头说法,说到一切众生有佛性,连顽石都点头了。生公的为顽石说法,与屈原的天问一样,确是同样的忠诚!不知为了什么,生公又离开虎丘,「投迹庐山」,又重行过他的幽栖生活。说来凑巧,生公一走,说一切众生有佛性的『大涅盘经』,就传到了南方。经是北凉昙无谶翻译的,在玄始十年(即宋永初三年(壬戍))译毕。不过为了交通与抄传的困难,过了几年才传到南都。那时生公已走,谢灵运还在,这应该是元嘉七、八年间的事(可检)。『涅盘经』传到了庐山,生公该是怎样的被人推尊呀!在「十一年冬十一月庚子,(生公)于庐山精舍,升于法座,神色开朗,德音俊发,论议数番,穷理尽妙!观听之众,莫不悦悟。法席将毕,忽见尘尾纷然而坠,端坐正容,隐几而卒」。这居然应验他临走的誓言了!生公的死在法座上,也有唐宋间禅者坐亡立脱的风格。生公弟子竺道攸,在大明四年(辛丑)讲『胜□经』。记述经义的慈法师,就说到「法师至元嘉十一年,于法座之上,迁神异世」。这与生公的死,相差不过「三十许载」。生公在法座上坐化,应该是当时的事实。
   生公的著述,有『净名经注』、『泥洹经注』。此外,有七珍论,即「二谛论,佛性当有论,法身无色论,佛无净土论,应有缘论等」。但现存的,除了三论学者引述的片文只句而外,在梁宝亮等编的『大涅盘经集注』里,保存了生公『泥洹经注』一部分。合编什、肇、生、□的『净名经注』,而题名『维摩经肇注』的(大正藏有广本),保存了他的『净名经注』不少。谢灵运的『辨宗论』,有他的顿悟说。「法身无色」,「佛无净土」,『净名经注』中,有完美的解说。这些,都是中国佛教文献中的珍品。
   我得把他总结一下:生公有淡泊的操持,卓越的深见,真诚的勇气。他想使佛教中国化,使他合理化,使佛教的真理显发出来;他不肯阿世取容。这一切,在两千年的中国佛教中,能有几人!但当时,佛教还是翻译的时代,没有成熟。需要的是多多益善的翻译;适应民间的,是施戒修福。佛法从西方来,所以西方来的和尚,都是尊者、菩萨、活佛,真理在他们的口中。生公的孤明独朗,前进得离时代与信众太远了。纵然顿悟成佛,阐提有佛性,可以被人推重;而他的「释迦之旨,了然可寻,珍怪之辞,皆成通论」的特色,再也不能为他们重视。他们要接受虚诞与格言,组织伟大的玄学。这要让佛教跟南朝而走向没落;让北中国朴实、精严、强毅的精神来洗刷一下,调和一下,生公的精神,才在唐代的禅宗里复活,光大起来,射出中国佛教独特的光芒!
   一八、佛钵考
   释尊所受四天王所奉的石钵,等到入灭以后,留在世间,为众生作福田。从前,因为传说纷纭,以为是应化无方,其实起初在□舍离,后来在弗楼沙,末了到波斯,以后就无从考见了。
   晋法显『历游天竺记』说:「法显在此国(师子国),闻天竺道人于高座上诵经,云:佛钵本在□舍离,今在犍陀卫。竟若干百年,当复至西月氏国;若干百年,当至于阗国;住若干百年,当至屈次国;若干百年,当复来到汉地;住若干百年,当复至师子国;若干百年,当还中天竺;到中天已,当上兜术天上」。『法苑珠林」卷三十九,所说大致相同。所说的□舍离与犍陀卫,是既成的事实;西月支以下,还是预言。
   旧传有『钵记经』,现在已经佚失。『法苑珠林』(卷三十)约略的说到:「释迦如来在世之时,所用青石之钵,其形可容三斛有余。佛泥洹后,此钵随缘住福众生。最后遗化,兴于汉境。此记从北天竺来,有两纸许。甲子岁三月,至石涧寺,僧伽耶舍小禅师,使于汉土宣示令知」。石涧寺在寿春,不知这是那一甲子!在晋宋间,寿春石涧寺与江陵辛寺,往来非常繁密。法显于晋义熙十四年(戊午),在建业译完了经;后来到江陵,就死在辛寺。「钵记」的传出,大抵即依法显所记的敷衍而成。称涅盘为泥洹,也顺于法显的译语。甲子,也许即是宋元嘉元年。
   佛钵初在□舍离,虽没有其他的文证,然大致是可信的。因为佛灭于拘尸那,即离□舍离不远。佛钵的自东而西,有二文可证,二、『佛灭度后棺敛葬送经』──『师比丘经』说:「佛灭度后,诸国诤之。……(钵)转当东游,所历诸国,凶疫销歇。……极东国王,仁而有明,钵当翔彼。王崩之后,其嗣□荒。……王亡尊钵,忧忿交胸」。此经为西晋失译;佛钵的流传东土而失去,可见大概。二、迦腻色迦王求马鸣及佛钵事,如真谛译『马鸣菩萨传』说:「北天竺小月氏国王,伐于中国,围守经时。……汝国有二大宝,一佛钵,二辩才比丘,以此与我,足当二亿金也。……以与之,月氏王使还本国」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,也与此大同:月氏国王为旃檀□呢吒王;以马鸣、佛钵、慈心鸡奉王而退兵。『付法藏因缘传』说马鸣为华氏城人。『西域记』(卷八)说马鸣难破鬼辩婆罗门,也在华氏城。多氏『印度佛教史』(十七、八章)说:马鸣曾住华氏城的华严寺,也在东方。『西域记』(卷十二)的「东有马鸣」,也可以为证。关于迦腻色迦王的东征,见于『大庄严经论』(卷五):「拘沙种中,有王名真檀迦腻吒,讨东天竺,既平定已。……. 王倍于佛法生信敬心」。
   这些,不是要证明马鸣为华氏城人,与迦腻吒王有关系,是说佛钵本来是在东方的。□舍离的佛钵,在摩伽陀王──华氏城为王都的辖区内。佛钵的流入北印,适为迦腻吒王都的弗楼沙,那无怪有献钵于月支王的传说。
   中国佛徒去西方参礼,见到佛钵时,已在弗楼沙。然所用的地名,非常不同,引起许多误会。现在一起列出来:
   一、「犍陀越」:如『水经注』引释氏(道安)『西域记』说:「犍陀越王城西北有钵」。
   二、「大月支」:如『水经注』引竺法维说:「佛钵在大月支国。起浮图高三十丈,七层,钵处第二层,金络络锁悬钵,钵是青石」。
   三、「弗楼沙」:如法显『历游天竺记』说:「弗楼沙国。……佛钵即在此国。……于此处起塔及僧伽蓝,并留镇守种种供养。……可容二升(斗)许,杂色而黑多,四际分明,厚可二分,甚光泽」。法显记的弗楼沙国,实在即犍陀越的王都。所以又说:「今在犍陀越」。那末,犍陀越与弗楼沙,名称虽异,而所指的地方是同的。这在『西域记』 (卷三)中,说得更分明:「犍陀逻国,….大都城号布路沙布逻。……王城内东北,有一故基,昔佛钵之宝台也。如来涅盘之后,钵流此国,经数百年」。此犍陀逻的王都布路沙布逻,即月氏迦腻色迦王都;这可见法维说在大月支国,其实也还是一样的。
   四、「□宾」:『高僧传』(卷三)「智猛传」说:「到□宾国,……于此
   国见佛钵,光色紫绀,四际画然。猛香华供养,顶礼发愿」。『高僧传』(卷三)「昙无竭传」也说:「至□宾国,礼拜佛钵」。智猛、昙无竭,与法维、法显,是同时的先后人,怎么会佛钵又忽在□宾?不知□宾,不一定指现在的迦湿弥罗。中国人所称的□宾,自汉以来,每指犍陀罗一带为□宾的。唐时,还有指迦毕试而说的。□宾即犍陀罗,近代人很多是知道的。
   五、「沙勒」:「鸠摩罗什传」说:「什进到沙勒国,顶戴佛钵」。唯有这一则,与其他的不合。罗什初到□宾修学,其后经沙勒还龟兹。我以为,如不是在□宾顶戴佛钵,门人传说错了;必定是在沙勒礼敬文石唾壶,误传为佛钵。隋译的『德护长者经』说到:「我钵当至沙勒国,从尔次第至脂那国」。这与法显记所说到于阗,到龟兹、到中国一样,是希望而不曾成为事实的。总之,佛钵在大月氏王都──犍陀罗的弗楼沙城;约从西元二世纪中到五世纪中──三百年。其后,佛钵流入波斯,如『西域记』(卷二)说:「流转诸国,在波刺斯城外」。然『西域记』(卷十一)波刺斯国,说到;「释迦佛钵,在此王宫」。到
   底在城外或宫内,玄奘从传闻得来,也并不曾确实。佛钵的流入波斯,传说与咽哒的侵入北印度有关。隋那连提耶舍所译的『莲华面经』说:「此大疑人(莲华面,梵语寐吱曷罗俱逻),破碎我钵。……佛破碎钵,当至北方。……彼破碎钵,当向波罗钵多国」。寐吱曷罗俱逻,即『西域记』之摩诃逻矩逻(大族),是大破坏犍陀罗──□宾的佛法者。波罗钵多即波罗婆,印度是这样称安息人的。所以佛钵的自弗楼沙去波斯,总在西元四七0年顷。魏宋云等到犍陀罗(五二0),记述种种圣迹,却没有说到佛钵,当时是已经移流到北方了!
   一九、释伽罗王卢头陀摩
   『大庄严经论』卷五,有释伽罗王卢头陀摩。「彼王数数诣寺听法」。因法师说到饮酒得狂报,呵责外道狂愚的苦行。烈维以释伽罗为印度流域的奢羯罗,是不对的。『智度论』(卷八)说:「南天竺国中有法师,高坐说五戒义。是众中多有外道来听,是时国王难曰:若汝所说,有人施酒及自饮酒得狂愚报,当今世人,应狂者多而正者少」。『智论』所说,完全相同,不过以南天竺代替释伽罗而已。这实在是南天竺的释伽王。赊迦──塞种族入侵印度,建设的牧伯王朝,有以邬□衍Ozene(优善那)为根本的卡须多那Cashtana王朝。邬□衍,在早期佛典中,如『五分律」等,都称他为南天竺的。泛言「南天之王」,十九都指此地。此王朝有一著名的大牧伯──卢陀罗达摩Rudrada^man,文治武功均盛,约在位于一二0到一五五年(古代印度第五章)。释伽罗王卢头陀摩,显然的即赊迦王卢陀罗达摩。『大庄严经论』的著作期,也可据此推见,这是不能早于西元一五0年的。
   二0、阿梨车□伽的自移塔
   『大庄严经论』卷十五,曾说到自移塔。如说:「阿梨车□伽,于彼城门,有佛发爪塔。……此塔即今名曰自移;塔及树井,离□伽城三十里住」。塔所以自动的移到城外,由于国王要使人去除此塔及旁边的树井;塔与树因此飞空,自移了三十里。这一神奇的传说,大抵即「飞来峰」之类。阿梨车□伽,烈维不知他的所在地,推想为『西域记』的□索迦Vis!aka。考藏经中有『佛说枯树经』,失译。然经题与内容不符,却是说此自移塔的。经上说:「僧伽尸城北,迦叶佛时偷婆。……以杂色玉石作,偷婆名僧伽尸。……后群茶王慊偷婆当城门……. 夜半,偷婆便移去城南二十里。……自移来可四十年许」。
   考法显『历游天竺传』,僧迦施确有迦叶佛塔及发爪塔。可知『大庄严论』的阿梨车□伽,即僧迦施的别名。僧迦施,『西域记』作劫比他。我认为,车□伽即劫□他异译。「车」,古音为ku,gu,如车师的旧名姑师。所以车□与劫比,实可看作一音的异译。阿梨车□伽的阿梨,或者是阿梨耶(圣),这是充满了圣迹的地方。此外,还有一特别名词,如悟空『入竺记』说:「泥缚袜多城,从天降下三道宝阶塔」。至于又名为泥缚■多城,即是天下来处的意思。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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