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藏的佛性论与心性说之研究

              杨惠南
      在中国佛教史上,隋·吉藏(549~623)被视为三论宗的
    集大成者,而他自己也一再强调直承三论宗创始者──鸠摩
    罗什的「关河旧宗」(1)。
      然而,事实上,吉藏的思想不能限定在龙树、提婆之《
    三论》(2)的范围。吉藏的晚年(五十岁左右以後),专研《
    法华经》(3),也见到了世亲的《法华论》(4),因此受到了
    《法华经》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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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关河,即关中,今陕西省长安,是後秦姚兴所统治的地方
     ,也是鸠摩罗什受到姚兴礼遇而大量翻译佛经的地方。因
     此,「关河旧宗」指的是罗什及其弟子,例如僧肇、僧 
     等人之佛学研究的成果。吉藏屡屡说到他的主张乃继承了
     「关河旧宗」;例如,他的《法华论疏》卷上,曾说明他
     注释《法华经》的三种原则,其中第一原则即「关河旧宗
     」。他说:「余讲斯经,文疏三种:一、用关河 、朗旧
     宗;二、依龙树、提婆通经大意;三、采此论(指世亲之
     《法华论》)纲领以释《法华》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0
     ,页785,中。)
    2.《三论》是指龙树(`Nagarjuna; 150~250)所著之《中
    论》(`Madhyamaka-karika`)、《十二门论》
     (`Dvadasanikaya-sastra`),以及提婆(`Aryadeva`;
     175~275)所著之《百论》(`Sata-sastra`)。它们都由鸠
     摩罗什所译。
    3.吉藏晚年作品──《法华疏略》卷上,本,曾说:「余少
     弘《四论》,末专习一乘。」(引见《 续藏经》册43,
     页1,c。)其中,《四论》即《三论》(详前注),外加龙
     树所著之《大智度论》(`Mahaprajnaparamitapadesa`)。
     而「一乘」,则是《法华经》之中心思想(详注释5)。引
     文中,吉藏既然自称「末专习一乘」,可见他晚年专研《
     法华经》。
    4.此论全名为《妙法莲华经忧波提舍》,乃後魏·菩提流支
     与昙林所合译。吉藏《法华玄论》卷1说:「晚见《法花
     论》,明佛性义有七文....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4,
     页367,中。)可见此论是吉藏晚年才研读的佛典。
    「一乘」(5)思想的深刻影响。另一方面,吉藏所活动的隋
    代,正是涅盘宗最为盛行的时代(6),因此,《涅盘经》中
    的「佛性」、「常住」、「法身」的思想,也必定会对吉藏
    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。而《法华经》的「一乘」,和《涅盘
    经》里的「佛性」概念,在吉藏看来是完全相同的(7),因
    此,吉藏在五十岁以後,与其说是三论宗师,不如说是《法
    华经》师(8)或《涅盘经》师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必须对
    吉藏的思想,重新做一考察和评估,看看哪些是他采自《三
    论》的思想?哪些则是源自《法华》、《涅盘》二经的启发
    ?相信这一重新的考察和评估,多少有助於厘清三论宗的宗
    派性格,也有助於说明为什麽吉藏之後就没有像样的三论宗
    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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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5.《法华经》阐扬唯有一佛乘,没有声闻、缘觉、菩萨之三
     乘;这是一般的说法。例如,卷1<方便品(第2)>即说:「
     十方佛土中,唯有一乘法,无二亦无三,除佛方便说。」
     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9,页8,上。)
    6.蓝吉富《隋代佛教史述论》,台北:台湾商务印书馆,
     1974,第四章,曾利用统计分析法指出,隋代佛教最盛行
     的宗派是涅盘宗,其次是摄论宗,第三为三论宗(或四论
     宗),第四为地论宗,第五是律宗,第六是 昙宗。
    7.吉藏时代的佛学界,似乎一致认为《法华经》不谈「佛性
     」的道理,因为,经中虽然说到声闻、缘觉、菩萨等三乘
     人皆可成佛,但这三乘都是学佛的「善人」,因此当时佛
     学界认为经中并没有说到「恶人」成佛。当时佛学界的这
     一看法,曾被吉藏的《法华义疏》卷11记载下来:「旧云
     :《法华经》但明善人有佛性,《涅盘经》始辨有心皆得
     成佛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4,页616,中。)因此,在
     当时佛学界的看法中,「一乘」与「佛性」(善、恶等人
     人皆可成佛)是不同的两个概念。但是,吉藏却大力批判
     这种说法,他说:「今明,此《(法华经·常不轻菩萨)品
     》正辨恶人有佛性义。《(法华经·)方便品》明一毫之善
     皆成佛道,则知一切有心并有佛性,皆成佛也。」(同前
     引。)可见在吉藏的眼中,《法华经》的「一乘」就是《
     涅盘经》的「佛性」。
    8.说吉藏是《涅盘经》师也许有待商榷,但说他是《法华经
     》师则一点也不夸张。《续高僧传(卷11)·释吉藏传》说
     他在大业初年(605年),「写二千部《法华》。」又说他
     讲《法华》三百余遍,相对地,讲《三论》只有一百余遍
     ,讲《大品般若》、《大智度论》、《华严》、《维摩》
     等经论只有数十遍。(以上见《大正藏》卷50,页514,中
     ~下。)可见吉藏晚年对《法华经》的重视,来得比《三
     论》、《四论》都还要重视。
    一、吉藏之「佛性」思想的形成
      吉藏之前,对於「佛性」的本质──「正因佛性」,有
    许多讨论。在这些讨论什麽是「正因佛性」的意见当中,共
    有十二家的不同(9);吉藏批判了其中的十一家主张,接受
    了第十二家的说法。因此,吉藏的「佛性」思想,其实是建
    立在批判他所认为的「邪」说,以显现他所认为的「正」道
    。这即是吉藏所一贯采取的治学方法──「破邪显正」(10)
    。
      在「破邪」部分,吉藏曾把他所批判的十一家「正因佛
    性」说,归纳成为三大类,然後一一加以「破邪」。首先,
    是他所归纳的三大类:
       然十一家大明,不出三意,何者?第一家以众生为正
       因;第二家以六法为正因。此之两释,不出假实二义
       。明众生即是假人,六法即是五阴及假人也。次以心
       为正因,及冥传不朽、避苦求乐,及以真神、阿梨耶
       识。此之五解,虽复体用、真伪不同,并以心识为正
       因也。次有当果与得佛理,及以真谛、第一义空,此
       四之家并以理为正因也(11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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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9.这十二家「正因佛性」的思想,在吉藏的《大乘玄论》卷
     3曾有简略的介绍。依据汤用彤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
     》,第17章的考证,这十二家的代表人物是:(1)众生说
     ,河西道朗、庄严僧 、招提白琰公;(2)六法说,定林
     寺僧柔;(3)心(识)说,开善智藏;(4)冥传不朽说,中寺
     (小)安法师;(5)避苦求乐说,光宅法云;(6)真神说,梁
     武帝、灵味宝亮;(7)阿梨耶识说,《地论》师;(8)当果
     说,竺道生、白马寺爱法师;(9)得佛之理说,瑶(望)法
     师、灵根寺慧令僧正;(10)真谛说,和法师、灵味宝亮;
     (11)第一义空说,《摄论》师;(12)中道说,昙无识、河
     西道朗。
   10.「破邪显正」的治学方法,吉藏屡屡说到是采自龙树、提
     婆的《三论》。例如,吉藏《三论玄义》曾说:「但论虽
     有三,义唯二辙;一曰显正,二曰破邪。」(引见《大正
     藏》卷45,页1,上。)他又在《中论疏》卷1,末,说:
     「就说教义中,凡有二意:一者破邪,二者显正。」(同
     前书,卷42,页16,上。)
   11.《大乘玄论》卷3;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35,下~36
     ,上。
      这三大类中,第一类是指以「众生」或「六法」为正因
    佛性,即引文中的第一、二两家。六法,是指色、受、想、
    行、识之五阴和由之所组成之众生(假人)。因此,如果把五
    阴视为实有,那麽,由五阴所组成的众生即为假有(12)。所
    以,第一类的「佛性」说,可以称之为「假实说」。
      其次,第二类的「正因佛性」说,是把心识或其作用当
    做佛性的本质──「正因」来看待。共有五家:心(识)说、
    冥传不朽说、避苦求乐说、真神说、阿梨耶识说。其中,心
    (识)说、真神说和阿梨耶识说等三家,以心识的主体部分─
    ─「体」,做为「正因佛性」;而剩下的冥传不朽、避苦求
    乐两说,则以心识的功能作用──「用」,做为「正因佛性
    」(13)。因此,我们可以把这第二类的五家,称为「心识体
    用说」,或简称「心识说」。
      以上两大类的「正因佛性」说,都偏重在主体的
    (subjective)众生身上;它们或把众生(之全部)视为成佛之
    「正因」,或把众生之一部分,例如心(识)说,视为成佛之
    「正因」,或重「心体」或重「心用」,但都共同地以为成
    佛的真正因子,亦即「佛性」的本质──「正因佛性」,存
    在於主体的众生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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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12.在佛教的学派当中,说一切有部(`Sarvastivadin`)主张
     五阴实有,而由五阴所组成之众生却假有。吉藏借用了有
     部这种假、实的观念,来说明第一家和第二家的不同。倒
     不一定是他也认为有部的说法正确。事实上,吉藏站在《
     三论》的立场,主张一切皆空,因此,不但众生是假有,
     五阴也必定是假有的。
   13.心(识)、真神(不朽之灵性)和阿梨耶识(精神活动之最根
     本、最微细者),都指众生之心灵中最本质的部分,所以
     是心识之「体」。而心体有其功能作用,例如,从小到大
     、从少到老、从今世到来生它都永远不起本质上的变化,
     这即是「冥传不朽」说;再如众生的心体都有厌恶痛苦、
     企求快乐的作用,这即是「避苦求乐」说。这两说都著重
     在心识的功用上,所以是「心用」说。
      但是,还有一类的「佛性」说,并不认为成佛的因子─
    ─「正因佛性」,存在於主体的众生之上,相反地,他们一
    致认为,成佛的因子存在於客体的(objective)真理之上。
    这即是「佛性」说的「指境派」(14)。
      指境派的「佛性」说共有四家,即:当果说、得佛理说
    、真谛说和第一义空说。其中,「当果」是指当来(未来)之
    佛果。每一众生未来皆可成就佛果,因此,这一佛果即是众
    生成佛的因子(15)。其次的「得佛(之)理」,与「当果」说
    很相似;当果说就成佛之「果」而说,「得佛(之)理」则就
    成佛之「因」而说。众生都可成就佛果,这一「道理」即是
    「正因佛性」(16)。
      指境派的後两家,分别把真谛和第一义空视为众生成佛
    的真正因子──「正因佛性」。亦即,众生只要体悟了真谛
    或第一义空,即可成佛,所以真谛或第一义空是促使众生成
    佛的原因。
      以上是十一家「正因佛性」的说法当中,吉藏所归纳出
    来的三大类,我们可以用下图表示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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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14.吕 ,《中国佛学思想概论》,台北:天华出版公司,
     1982,页132~133,曾说:「首先,从佛学思想发展的历
     史来看,『佛性』起源於『心性本净』的思想。『心性本
     净』反转来说即是性净之心』。众生都有『性净之心』,
     也就都有成佛的可能,所以叫做『佛性』。....这是『佛
     性』指心的原始意义。其次,心之能够发生作用,需要一
     定的条件,即『待缘而起』。诸缘中最重要的是『境界缘
     』(所缘)。换言之,单有心而无境界(缘)也还不能发生作
     用。既然要有境为条件才能构成『佛性』,所以又把佛性
     的重点放在境界上,即放在法的实相、法性上。这是『佛
     性』指境的派生意义。」文中,所谓「境(界)」──「实
     相」、「法性」等,即是本文所说「客体的真理」。因此
     ,本文所谓「指境派」一词,乃借用吕 的灵感。
   15.这一主张是竺道生等人所提出(参见注9),由於文献的缺
     乏,因此也是最难理解的主张。如果当果真的是指当来之
     佛果,那麽,这一主张显然是一种「循环论证」(petitio
     principii);因为这一主张已经预设了众生皆可成就佛果
     ,然後又以这一预设的「佛果」来证明众生皆可成佛。
    16.同样地,这也是「循环论证」的主张。(参见前注。)
              ┌假实说:众生说、六法说
        ┌ 主体说 ─ │ ┌心体说:心说、真神说、阿梨耶说
        │(指心派) └心识说─│
    十一家 │ └心用说:冥传不朽说、避苦求乐说
       ─│ ┌因:得佛理说
    佛性论 │ ┌佛果说─ │
        │ 客体说─ │ └果:当果说
        └(指境派) └谛理说:真谛说、第一义空说
      吉藏在《大乘玄论》卷3曾对这三大类十一家「佛性」
    说一一给以分析批判(17),由於篇幅的关系,本文不打算详
    细介绍。但在批判的结尾部分,吉藏说了下面重要的一些话
    :
       通论十一家,皆计得佛之理。今总破得佛之理,义通
       十一解。事既广,宜作三重破之。第一、作有无破:
       只问,得佛之理,为当有此理?为当是无?若言是有
       ,有已成事,非谓为理;若言是无,无即无理,即堕
       二边,不得言理也。第二、作三时破:只问,得佛之
       理,为是已理?为是未理?为是理时有理?若言已理
       ,则理已不用,无复有理。若言未理,未理故未有。
       若言理时有理者,若法已成则是已,若法未有则堕未
       ,故无别第三法称为理也。第三、即离破:只问,得
       佛之理,为当即空?为当离空?若言即空者,则早已
       是空,无复有理。若言离空有此理者,空不可离,岂
       得离空而言有理?又离空而有理者,则成二见。经云
       :诸有二者,无道无果。岂可以二见颠倒为正因耶?
       作此三条推求不可得,非唯四家义坏,通十一计皆碎
       也(18)。
      吉藏以为,三大类十一家的「佛性」说,尽管有其各自
    的差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17.参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35,下~36,下。
   18.引见前书,页36,下~37,上。
    异,但都和第九家之「得佛(之)理」相同,以为众生皆可成
    佛这一道理是存在而且永恒不变的。站在一切皆空,连解脱
    、涅盘也空(19)的《三论》立场,吉藏自然要批评这一说法
    。
      吉藏对这十一家主张「得佛之理」的批评共有三方面:
    其一是从「有无」的两难(dilemma)来批评。结果发现,如
    果「得佛之理」是「有」,那麽它就不再是「理」,而应该
    属於「事」了。也就是说,如果「得佛之理」存在,它就不
    是抽象的道理,而应该是既成的事例。现在,既然它只是「
    理」而不是「事」,可见它是不存在的。在这一批评中,显
    然,吉藏认为任何的存在都是「事」,抽象而原则性的「理
    」是决对不存在的。这是吉藏的特殊真理观。
      吉藏对三类十一家佛性说的第二个批评是制定「三时」
    的假设,然後一一加以否定。首先,假设「得佛之理」存在
    於过去──「已理」,那它既已过去,就表示目前不存在了
    。其次,假设「得佛之理」存在於未来──「未理」,那也
    表示它目前还没有存在。而在过去与未来之中,吉藏并不承
    认有「现在」的存在,因此,也就不可能有「理时有理」了
    。所以,在过、未、现三时当中都找不到「得佛之理」的存
    在,可见它是不存在的。
      吉藏的第三个批评是「即离破」,亦即制定了「理即是
    空」和「理不是(离)空」的两难,而一一加以批判。在第一
    难「理即是空」当中,吉藏批评说,「得佛之理」既然「即
    是空」,就表示它是不存在的。而在第二难「理不是(离)空
    」当中,吉藏则批评说,一个不存在的「空」,怎麽可以独
    立於它(离开它)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19.《中论(卷4)·观涅盘品(第25)》曾说:「涅盘不名有,
     有则老死相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0,页35,上。)可见
     《三论》主张连涅盘也空的「一切皆空」。
   而说「不是」它呢?当我们说「甲不是(离)乙」时,甲和乙
    必须都是存在而不空的。现在,「空」的原义既然是不存在
    ,就不能说「理不是(离)空」了。其次,吉藏又批评说,「
    理不是(离)空」的说法,预设了「理」与「空」二者的真实
    性,因此堕入了经典所批判的「二见」当中。所以,「理不
    是(离)空」和「理即是空」一样,二者都是错误的。
      本文的目的不在探讨吉藏对这十一家佛性说之批评的是
    否正确(20),本文的目的只想知道吉藏在「破邪」之後,提
    出了什麽意义的「显正」?有关这点,他在《大乘玄论》卷
    3曾说:
       问:破他可尔,今时何者为正因耶?答:一往对他则
       须并反。彼悉言有,今则皆无。彼以众生为正因,今
       以非众生为正因。乃至以真谛为正因,今以非真谛为
       正因。若以俗谛为正因,今以非俗谛为正因。故云:
       非真非俗中道为正因佛性也(21)。
      吉藏的意思是,既不是真谛也不是俗谛的「中道」(22)
    ,才是真正的「正因佛性」;其他像众生、六法、乃至真谛
    、俗谛(23),都不是「正因佛性」。粗略地说,吉藏也是「
    指境派」的一家,因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20.事实上,吉藏这三个批评当中,第一个批评必须预设他个
     人之真理观的正确性;第二个批评必须预设「现在不存在
     」的正确性;而第三个批评必须预设「理」与「空」的相
     干性,因为二者若不相干,怎可问说「理即是空」或「理
     不是空」呢?(就像释迦与「偶数」无关,因此不能问说
     「释迦即是偶数?」或「释迦不是偶数?」一样。)这三
     个批评的三个预设都是很有争议性的,但限於篇幅,只有
     另文讨论。
   21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37,上。
   22.非真非俗的「中道」,吉藏在《大乘玄论》卷1当中,称
     之为真、俗二谛之外的「第三谛」。吉藏甚至认为,这是
     三论宗和其他主张有实「理」之教派,例如《成论》师不
     同的地方。(详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19,中。)
   23.在吉藏所批判的三大类十一家佛性说当中,并没有主张俗
     谛为正因佛性的说法。吉藏在这里是采取假设语气而说的
     。
    为「中道」之理也是客体的境界。
      吉藏在《大乘玄论》卷3当中,自己承认他以「中道」
    为「正因佛性」,是继承了昙无谶和河西道朗的主张。他说
    :
       但河西道朗法师与昙无谶法师,共翻《涅盘经》,亲
       承三藏作《涅盘义疏》,释佛性义,正以中道为佛性
       。而後诸师皆依朗法师《义疏》,得讲《涅盘》乃至
       佛性义。师心自作各执异解,悉皆以《涅盘》所破之
       义以为正解,岂非是经中所喻解象之殊哉?虽不离象
       ,无有一人得象者也。是故应须洗破(24)。
      引文中,吉藏除了说到河西道朗著有《涅盘经义疏》并
    把「中道」视为「正因佛性」之外,还说到十一家佛性说都
    是依据道朗的《义疏》而加以歪曲的主张。这可见吉藏的「
    破邪」,是破斥歪曲《义疏》的那些主张;而所谓「显正」
    ,则是显示《义疏》的正说──「中道」为「正因佛性」。
    二、吉藏的「中道」观
      吉藏既然认为「中道」就是「正因佛性」,那麽,我们
    就有必要来考察吉藏的「中道」观。
      吉藏的「中道」观,建立在他对真理的看法之上。他认
    为真理唯一而且不可用语言文字来描述;因此,凡是能用语
    言文字描述或不是唯一的,都不是真正的真理。在这种真理
    观之下,说真理是「有」固然是错误的,说真理是「无」或
    「空」也同样是错误的;甚至说真理是「非有非无」也是错
    误的,因为它毕竟还是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24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35,下。
    落在语言的描述层次当中(25)。他认为,把真理说成「有」
    、「无」或「非有非无」,如果不是错误,至少是一种方便
    的手段,而不是真理的本来面目。他把这种方便的手段称为
    「教」,意思是:为了教化众生起见,把唯一而不可言诠的
    真理,方便说成「有」、「无」或「非有非无」等等。相反
    地,他把那些错以为真理不是唯一,因而错以为真理可用「
    有」、「无」、「非有非无」来描述的说法,称为「理」。
    主张有真实之「理」的真理观,自然是吉藏所批判的;只有
    把真理视为唯一而不可言诠,凡可言诠皆为方便之「教」的
    真理观,才是吉藏所采纳的真理观。
      在一般佛典的用语当中,「有」是俗谛,「无」或「空
    」是真谛;合起来即是所谓的「二谛」。因此,把真理视为
    可言诠的「有」、「无」两理,即是「理二谛」或「於二谛
    」(26);那是吉藏所大力批判的。另一方面,把真理看做唯
    一而不可言诠,但(为了教化众生)却又可以方便说成「有」
    或「无」的教说,即为「教二谛」;这是吉藏所主张的。有
    关这些,他在《大乘玄论》卷1当中说得很清楚:
       谛有二种:一於谛,二教谛。於谛者,色等未曾有无
       ,而於凡是有,名俗谛;约圣是空,名真谛。....教
       谛者,诸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25.「非有非无」往往被视为「中道」,但是,吉藏认为「非
     有非无」这一否定语,仍然是某种意义的「无」,因此,
     仍然落入有、无的对立当中。他认为,真正的真理既然是
     唯一而又不可用语言文字来描述,那麽,它就必须超越四
     种可能的语句描述──(1)有;(2)无;(3)亦有亦无;(4)
     非有非无。他把这四种描述称为「四句」。因此,真理必
     须是超越四句的──「绝四句」。例如,吉藏《中观论疏
     》卷 8,末,即说:「菩萨所悟实相,则绝於四句。」 (
     引见《大正藏》卷 42,页 126,下。)
   26.「於二谛」一词,显然是由龙树《中论(卷4)·观四谛品
     (第24)》的两首诗颂而来的。这两首诗颂说:「诸佛依二
     谛,为众生说法,一以世俗谛,二第一义谛。若人不能知
     ,分别於二谛,则於深佛法,不知真实义。」(引见《大
     正藏》卷30,页32,下。)其中,「分别於二谛」一句,
     即是吉藏「於二谛」一词的来源。
       佛菩萨了色未曾有无,为化众生故说有无,为二谛教
       。欲令因此有无,悟不有无,故有无是教。而旧义明
       二谛是理者,此是於谛耳。於谛望教谛,非但失不二
       理,亦失能表之教(27)。
      吉藏的意思是:「色」(物质)等万物的真实面目──「
    实相」,是唯一而不可言诠的,不可说它是「有」,也不可
    说它是「无」。但是,凡夫错以为它是「有」,而那些(没
    有完全解脱的)圣者却错以为它是「空」(无)(28),以致把
    原本唯一而不可言诠的「实相」,分别说成了「有」、「无
    」两种道理。这都是属於错误的「於谛」。只有体悟了「色
    」等万物的唯一而不可言诠,然後为了度化众生而方便宣说
    「有」或宣说「无」,才是正确的真理观。这种真理(谛)观
    ,吉藏称之为「教谛」,亦即为了「教」化众生而方便宣说
    之「谛」理。
      在这种特殊的真理观之下,吉藏更进一步地建立起他的
    「中道」(佛性)思想。由於真谛之「无」与俗谛之「有」,
    都只是方便宣说的教理,而非绝对的真理,因此,绝对的真
    理应该存在於「有」与「无」之外,亦即存在於真谛与俗谛
    之外。他把这种「非有非无」,亦即「非真非俗」的绝对真
    理,称为「中道」或简称「中」。而且,一方面由於「非有
    非无」是某一种意义的「无」(二者都是否定的语态),另一
    方面,「非有非无」也是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27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23,中。
   28.吉藏把圣者依其解脱之程度,分成了四种,并分别与四种
     二谛一一相配;这即是他有名的「四重二谛」。因此,在
     吉藏的眼光中,圣者是有等级的,而其体悟之真理(二谛)
     也是有等级的。这四种圣者是:(1) 昙宗人;(2)成实宗
     人;(3)摄论宗人;(4)摄论宗人和地论宗人。这四种圣者
     都是吉藏时代中国佛学界所盛行的宗派,吉藏以为他们都
     没有完全解脱,以致必须用四重二谛来批判他们。(参见
    《大乘玄论》卷1;《大正藏》卷45,页15,下。)
    那些主张「於二谛」的学派所主张的,因此,吉藏甚至避免
    用「非有非无」一词来称呼「中(道)」;他宁可用「非真非
    俗」一词来称呼「中(道)」,以表示他与其他学派的不同
    (29)。而且,如果允许,他连「中(道)」一词也不采用;因
    为它毕竟也是日常语言中的词汇,而真正的真理则是不可言
    诠的。
      以上的这些说法,可以用吉藏《三论玄义》当中的一段
    话来做总结:
       问:中有几种?答:既称为中,则非多非一。随义对
       缘,得说多一。所言一中者,一道清净,更无二道。
       一道者,即一中道也。所言二中者,则约二谛辨中;
       谓世谛中,真谛中。以世谛不偏,故名为中;真谛不
       偏,名为真谛中。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29.主张「於二谛」的学派主要是指《成论》师,特别是指梁
     朝的开善智藏、庄严僧 和光宅法云等三大《成论》师。
     《大乘玄论》卷1说:「开善云:二谛者,法性之旨归,
     一真不二之极理。庄严云:二谛者,盖是 惑之胜境,入
     道之实津。光宅云:二谛者,盖是圣教之遥泉,灵智之渊
     府。三说虽复不同....同以境理为谛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
     》卷45,页15,上。)可见,把二谛视为实「理」的是开
     善等三位《成论》师。这些《成论》师也谈及「非有非无
     」之「中道」。吉藏《二谛义》卷下,说到开善智藏主张
     有三种中道:(1)世谛中,共有三种,文繁不赘:(2)真谛
     中,即非有非无;(3)二谛合明中道,即非真非俗。其中
     ,真谛中道与二谛合明中道的不同是:「真谛中,非有非
     无,不非真非俗。二谛合明中道,即非真非俗也。」吉藏
     的意思是:非真非俗的二谛合明中道,不但超越了真谛之
     「无」和俗谛之「有」,而且还超越了「非有非无」的「
     真谛中道」;因为,他认为,所谓「非有非无」的「真谛
     中道」,其实还是真谛罢了,并不是真正的中道。所以他
     说:「真谛中道还是真谛。」其次,在三种中道当中,《
     成论》师认为并没有第三种的「二谛合明中道」。所以吉
     藏说:「彼无别非真非俗法。」(以上见《大正藏》卷45
     ,页108,上~中。)《成论》师既然没有真正的「二谛合
     明中道」,而非有非无的「真谛中道」又仅仅是某种意义
     的真谛而已,并不是真正的中道,因此,吉藏批判说:《
     成论》师只有真、俗二谛,并没有「中道」之「第三谛」
     。他说:「今意有第三谛,彼无第三谛。彼以理为谛,今
     以教为谛。彼以二谛为天然之理;今明唯一实谛,方便说
     二。」(《大乘玄论》卷1;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19,
     中。)引文中的「第三谛」、「唯一实谛 」即是非真非俗
     的「中道」。 
       所言三中者,二谛中及非真非俗中。所言四中者,谓
       对偏中、尽偏中、绝待中、成假中也。对偏中者,对
       大小学人断常偏病,是故说对偏中也。尽偏中者。大
       小学人有於断常偏病,则不成中。偏病若尽,则名为
       中....故名尽偏中也。绝待中者,本对偏病,是故有
       中。偏病既除,中亦不立。非中非偏,为出处众生,
       强名为中,谓绝待中....成假中者,有无为假,非有
       非无为中。由非有非无,故说有无。如此之中,为成
       於假,谓成假中也。所以然者,良由正道未曾有无,
       为化众生,假说有无。故以非有无为中,有无为假也
       (30)。
      在这段冗长的引文当中,透过「中(道)」之种类不同的
    介绍,吉藏说明了真理的不可言诠,而凡可言诠皆为「出处
    」(31)众生的方便宣说,亦即皆为「教」而非「理」,或皆
    为「成假中」而非「绝待中」。因此一中乃至四中皆是方便
    之「教」,而非绝对之真理。
      总之,绝对之真理──「中道」是不可言诠的,因此「
    有」、「无」、「非有非无」等任何语词,都不可用来描写
    它。这样看来,吉藏似乎并不强调「中道」的存在性,亦即
    不强调「中道」的「有」。但是,事实并不尽然,在许多情
    况下,他宁可用「有」来描述「中道」,也不用「无」来描
    述。例如,他在《金刚般若疏》卷1即说:
      次闻第三万法用空,便谓生死、涅盘、众生、佛性一切
    皆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30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14,中~下。
   31.「出处」是涅盘的意思,这里当动词用,即令(众生)证入
     涅盘的意思。日本元禄14年刊行之《首书三论玄义》,页
     42,b,曾说:「出处者,令诸众生出生死泥,处涅盘宅
     也。」
    空,作此空见,便谤佛性。所以者何?今辨空者,生死虚妄
    ,可得是空;佛性非妄,是故不空(32)。
      在这里,吉藏明白地批判那些把「佛性」(「中道」之
    同义语)视为「空」(无)的人。他认为「佛性」是「不空」
    的。
      前文说过,在吉藏的用词当中,《法华经》的「一乘」
    就是《涅盘经》的「佛性」;而目前又已知,《涅盘经》的
    「佛性」就是《三论》和《般若经》的「中道」。因此,「
    一乘」、「佛性」和「中道」等三个名词,变成了同义语,
    而分别阐述它们的《法华》、《涅盘》和《般若》三经,也
    成了一经了。所以,吉藏说:「《法华》、《涅盘》皆《般
    若》异名。」(33)而且,不但一乘、佛性、中道三词是同义
    语,甚至法性、真如、实际、乃至法界、如来藏自性清净心
    、八识、首楞严三昧等等佛经上的常见名词,吉藏都认为是
    佛性的同义词(34),因此,他甚至说:「诸大乘经通为显道
    ,道既无二,教岂异哉?故亦得名为一部。」(35)
      这种意义的「佛性」思想,是意义暧昧而难以理解的。
    前文说过,佛性既然是绝对真理──「中道」的同义词,那
    麽吉藏应该属於诸种佛性说当中的「指境派」。但是,如果
    佛性又与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」、「(第)八识」等名词同义
    ,吉藏似乎又是主张佛性的「主体说」了(详前节)。
      吉藏早年(五十岁以前)受到《三论》的洗礼,自然会把
    佛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32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3,页85,中。
   33.《大品经义疏》卷5;引见《 续藏经》册38,页67,d。
   34.吉藏《大乘玄论》卷3,曾有下面的一段话:「经中有明
     佛性、法性、真如、实际等,并是佛性之异名....故於《
     涅盘经》中名为佛性,则於《华严》名为法界,於《胜 
     》中名为如来藏自性情净心,《楞伽》名为(第)八识,《
     首楞严经》名首楞严三昧,《法华》名为一道一乘,《大
     品(般若)》名为般若法性,《维摩》名为无住、实际。如
     是等名,皆是佛性之异名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
     41,下。)
   35.《净名玄论》卷5;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8,页885,上。
    性看成中道的方便说,以致成为「指境派」的一员。但是,
    晚年(五十岁以後)却因《地论》、《摄论》的越来越盛行,
    也因他个人的偏好《法华》之「一乘」(佛性)思想,因此
    ,渐渐地又倒转过来,反而把《三论》当中的「中道」思想
    ,视为是佛性的方便说了。而佛性的本义是「心性本净」,
    亦即「自性清净心」(性净之心)(36);这样一来,原为「指
    境派」的吉藏,又变成了「主体派」的一员了。这一转变,
    我们将在下文详细分析。
    三、吉藏的心性说
      一乘、中道与佛性,既然都是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第八
    识──阿梨耶识(37)的同义词,那麽,有几个问题就必须加
    以澄清。首先是:中道既然是属於客体的(objective)真理
    ,怎麽会和主体的(subjective)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第八阿
    梨耶识同义?第二个问题是: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和第八阿梨
    耶识都能生起万法(38),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36.参见注14。
   37.吉藏所说的「第八识」,应该就是阿梨耶识(藏识,
     `alaya-vijnana`);因为他是依据《楞伽经》而说的。(
     详见注释34。)刘宋·求那跋陀罗所译的《楞伽阿跋多罗
     宝经》卷4曾把「如来藏」与「藏识」二词合说,成为「
     如来藏及藏识」或「如来藏识藏」;然後又说:「甚深如
     来藏,而与七识俱。」(详见《大正藏》卷16,页510,中
     ~下。)可见,在此经中,如来藏即是第八之藏识(阿梨耶
     识)。
   38.《胜 经》的「如来藏自性清净心」和《楞伽经》的「第
     八阿梨耶识(藏识)」都能出能万法,这是经文所明文说到
     的。例如,《胜 经·自性清净章(第13)》即曾说:「生
     死者,依如来藏....有如来藏,故说生死,是名善说。」
     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12,页222,中。)又说:「若无如来
     藏者,不得厌苦乐、求涅盘。」(同前引。)可见生死轮回
     和厌苦乐、求涅盘等一切世、出世间法,都依如来藏自性
     清净心而有。有关这点,《楞伽阿跋多罗宝经》卷4说得
     更清楚:「如来之藏,是善、不善因,能遍兴造一切趣生
     ,譬如伎儿变现诸趣....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,名为识藏
     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16,页510,中。) 经中说到如来
     藏受到了「无始虚伪恶习」的「熏习」(污染),而成为「
     藏识」(即阿梨耶识);这一「识藏」即是善与不善法的「
     因」,以致产生了「一切诸趣」(六道轮回)的「果」。
    与之同义的中道之理能吗?第三个有待澄清的问题是:在如
    来藏自性清净心和第八阿梨耶识的中道观之下,众生皆可成
    佛的「一乘」思想具有什麽新义?本节将对这三个问题,一
    一加以分析讨论。
      首先是第一、二两个问题──客体性的中道为什麽和主
    体性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或第八阿梨耶识同义?以及,「中
    道」可以出生万物吗?吉藏的回答是:由於「无明住地」
    (39)等「妄想」烦恼,使得中道(佛性)之真实本质──「真
    性」、「实相」,被歪曲而起烦恼、业,乃至出生地狱、畜
    生等「六道报」。对於这些,他在《仁王般若经疏》卷中,
    4,曾引《涅盘经》的譬喻来加以说明:
       《涅盘经》云:如雪山药,如是一味,随其流处,有
       种种味。....合譬云:一味者,譬佛性。以烦恼故,
       出种种味,所谓地狱、畜生等。今谓一味者,即是无
       所得不二之真性也。复云:如是一味,随其流处,有
       种种味异者,依无所得真性,起有所得妄想,即成无
       明烦恼起业,或六道报也。....实相与无明住地本来
       无前後,但众生於无所有中,横起忆想分别,长流六
       道....故此《(仁王般若)经》云:初一念识支。本识
       解性,故异木石耳(40)。
      《涅盘经》把佛性譬喻为雪山中的「一味药」;这一一
    味药,流入了众河之中,受到了两岸泥土等的污染,流到了
    山麓的下游,即成了各种不同的「异味」,就像唯一而常住
    不变的佛性,因为受到了无明烦恼的污染,出生畜生、地狱
    等杂多、无常的万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39.「无明住地」是《胜 经·一乘章(第5)》中的用语。经
     中说到了五种「住地」(根深蒂固的烦恼),其中,「无明
     住地」是最根本的,也是小乘人所无法断除的。(详见《
     大正藏》卷12,页220,上。)
   40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3,页337,下~338,上。
    法一样。吉藏并把一味常住的佛性,说成是「无所得不二之
    真性」,亦即是中道(41)。他说,这一「无所得不二之真性
    」即是《仁王经》中所说的「初一念识支」──最初的心识
    (本识);而由於它的本具解脱之善性──「解性」(42),因
    此而与「木石」有所不同。
      总之,吉藏以为,不二之真性──中道,是出生善、恶
    万物的根本。体悟它,即是解脱之善;但若由於无明而歪曲
    它,不二之「中道」即成染、净和合的「如来藏」、「阿梨
    耶识」或《仁王经》所说的「初一念识支」,并进一步流变
    而成万法。因此,中道与如来藏(阿梨耶识)乃至万法的关系
    ,可以图示如下:
          ┌正确的体悟=>涅盘解脱 (善)
  中道 (不二真性)-│
          └无明的歪曲=>如来藏(阿梨耶识)=>生死轮回 (恶)
      从上图可以知道,客体性的「中道」之理,并不是直接
    可以出生善恶万法,而是必须受到无明的染污,流变成主体
    性的「如来藏」或「阿梨耶识」之後,才能生起万法。因此
    ,吉藏所谓「中道」与「如来藏」、「阿梨耶识」等词是同
    义语,与其把它当作字面的了解,不如把它做一个比较宽松
    的诠释。吉藏的意思应该是:「中道」一词可以用来说明「
    如来藏」或「阿梨耶识」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41.吉藏《净名玄论》卷1,曾详细说明唯一「不二」之中道
     与「佛性」、「如来藏」之间的关系。他说:「欲明一切
     众生本来是佛,显斯不二,泯於二见,故云不二。」(引
     见《大正藏》卷38,页859,上。)又说:「如来藏者,谓
     如来胎。以失於不二,故起二见;由斯二见,缠裹不二;
     不二道不得现前。故此二见为不二之胎。又不二见隐於二
     见,名如来藏。」(同前书,页859,中。)
   42.「解性」一词显然是来自世亲著,真谛译之《摄大乘论释
     》卷1。该《论释》说:「此阿梨耶识界,以解为性。」(
     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1,页156,下。)《论释》又把阿梨耶
     识解释成如来藏。(详见前书,页157,上。)因此,所谓
     「(以)解(为)性」,是指心识当中本有的那种可以解消烦
     恼的因。而吉藏,显然把这因子视为不二之中道。
    生起万法的理论,因为「中道」一词比另外两词更为根本
    (43)。
      吉藏的心性说中,第三个有待澄清的问题是:在以上所
    说的「中道」观下,《法华经》和《涅盘经》的「一乘」、
    「佛性」思想具有什麽新义?对於这个问题的答案,吉藏自
    以为是最难理解的;他说:
       今辨佛性内外有无义,此重最难解。或可理外有佛性
       、理内无佛性;或可理内有佛性、理外无佛性(44)。
      显然,吉藏之所以认为这一问题的难解,是因为一方面
    又可以说「理外有佛性、理内无佛性」,另一方面又可以相
    反地说成「理内有佛性、理外无佛性」。其实,只要把理内
    、理外的意思分析清楚,那麽,这一问题并不如吉藏所说的
    那样难解决。
      首先,在吉藏的用语中,「理」代表「唯识理」,亦即
    能生起善恶万法之阿梨耶识(如来藏)的因子──中道之理。
    这一中道之理,由於受到了无明的染污,流变而成阿梨耶识
    ,并进而出生善恶万法。因此,善恶万法皆空,都解消在中
    道之理当中,只有中道之理或由它所流变出来之如来藏、阿
    梨耶识之理恒存。相反地,在这一中道唯识之理的外面,根
    本没有任何一物的存在。也就是说,一切万法都在「理内」
    而不在「理外」。因为一切万法都在理内,不在理外,而这
    一中道之理即是成佛的因子──佛性,因此,理内的众生皆
    有这一佛性的因子,理外由於没有众生,也就无所谓众生皆
    有佛性了。而且,不但理内的众生皆有佛性,草木石头等无
    情也有佛性,因为草木石头也是中道唯识之理所生,自然也
    就含有其中道佛性的因子。相反地,不但理外众生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43.所谓「更为根本」,意思是:用「中道」可以说明「如来
     藏」或「阿梨耶识」,但是反过来却不能。这点,可以从
     图表中的单箭头看出来。
   44.《大乘玄论》卷3;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40,上。
    没有佛性,理外的阿罗汉、草木石头等也没有佛性,因为理
    外根本没有阿罗汉、草木石头等的存在。所以,吉藏在《大
    乘玄论》卷3说:
       问:为理外众生有佛性?为理内众生有佛性耶?答曰
       :问理外众生有佛性否?此不成问。何者?理外本自
       无有众生,那得问言理外众生有佛性不?....是故,
       理外既无众生,亦无佛性。....不但凡夫无佛性,乃
       至阿罗汉亦无佛性。以是义故,不但草木无佛性,众
       生亦无佛性也。若欲明有佛性者,不但众生有佛性,
       草木亦有佛性。此是对理外无佛性,以辨理内有佛性
       也。....《唯识论》云:唯识无境界。明山河草木皆
       是心想,心外无别法。此明理内一切诸法依正不二。
       以依正不二故,众生有佛性,则草木有佛性。以此义
       故,不但众生有佛性,草木亦有佛性也。....以此义
       故,若众生成佛时,一切草木亦得成佛。....此是通
       门明义也。若论别门者,则不得然。何以故?明众生
       有心,迷故,得有觉悟之理。草木无心,故不迷,宁
       得有觉悟之义?....以是义故,云众生有佛性,故成
       佛;草木无佛性,故不成佛也(45)。
      文中,吉藏引了《唯识论》的一句话。此论应是世亲之
    《唯识三十颂》,真谛於五五四年译出(46),当时吉藏才只
    六岁。可见吉藏的所谓理内、理外,是指中道唯识之理的内
    、外。在这中道唯识之理的外面,众生、阿罗汉、草木石头
    都无佛性;反之,在中道唯识之理的内里,众生、阿罗汉、
    草木石头都有佛性。引文末说到理内有通、别之分。以上是
    通说;别说则草木没有佛性,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45.《大乘玄论》卷3;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40,中~下
     。
   46.参见汤用彤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,页855~864之真
     谛年表。
    因为它们没有心识。这只是就有心、无心而更详细地分辨而
    已。
      以上是就中道唯识之理,来分析理内、理外与佛性之间
    的关系,而其结论是:理外无佛性、理内有佛性。然而,前
    文吉藏又说,有另外一种关系,那是:理外有佛性、理内无
    佛性。原来,所谓理内、理外,不一定要了解为中道唯识之
    理内、理外,它还可以了解为「修证理」;亦即,把那些透
    过修行而体悟了中道之理的众生称为理内众生,而把尚未修
    行、尚未体悟这一中道之理的众生称为理外众生。而中道之
    理即是一切皆空的道理,因此,依据中道之理,众生也必定
    是空;在这种情形下,理内并没有众生的存在,因此也就成
    为理内众生没有佛性了(47)。反之,众生尚未体悟中道之理
    ,众生即在理外,理外即有众生;理外既然有众生,因此也
    就自然有佛性了。这些,吉藏在《大乘玄论》卷3说:
       第二明理外有佛性、理内无佛性。如《般若经》云:
       如是灭度无量众生,实无众生得灭度者。《华严》亦
       云:平等真法界,一切众生入,真实无所入。既言一
       切众生入,当知是理外众生入。而实无所入者,此入
       理内无复众生,故言实无所入。是知,理外有众生,
       故得入也。如是灭度,实无度者,亦作此释。此至理
       内,实无众生得灭度者。当知理内既无众生,亦无佛
       性。理外有众生可度,故言理外众生有佛性也(48)。
      吉藏引了《(金刚)般若经》和《华严经》,来说明体悟
    了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47.有关理内没有众生,因此没有佛性这一说法,除了可以解
     释成为理内一切皆空,因此众生亦空,以致亦无佛性之外
     ,还可解释成为理内众生皆已成佛,不再是未解脱的众生
     ,因此,也就没有佛性可言。这是因为「佛性」一词原本
     就为众生而言,而不就已经解脱之佛而言。
   48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45,页40,下~41,上。
    中道之理的理内,一切皆空,包括众生也空,因此就没有佛
    性可言。而尚未体悟中道之理的理外,仍有众生存在,因此
    也就有佛性可言了。
      总之,吉藏的中道思想,在与主体性的如来藏自性清净
    心和第八阿梨耶识的唯识思想相结合之後,众生皆可成佛之
    佛性(一乘)说,呈现了新的面貌。其中,不但讨论了传统佛
    教学者所关心的众生成佛之问题,还提出草木是否成佛的新
    题材,这应该是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。现在,我们用下
    面的图表,来归纳以上所说的各点:
            ┌理外:罗汉、众生、草木皆无佛性
            │
       ┌唯识理 │ ┌ 通说:罗汉、众生、草木皆有佛性
       │ └理内-│
     中 │ └别论:罗汉、众生有佛性;草木无佛性
     道─│
     理 │ ┌理外:众生有佛性(49)
       └修证理-│
            │
            └理内:众生无佛性(50)
    四、结 论
      吉藏的时代,是涅盘宗最盛行的时代(详前文),因此,
    标举《般若》、《三论》,并以继承鸠摩罗什师资之「关河
    旧宗」自许的吉藏,也不免受到时代学风的深刻感染,而不
    得不突显「佛性」及其相关思想,例如「涅盘」、「法身」
    、「常住」等思想的重要性。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49.就是否体悟中道之理──「修证理」来区分理内、理外时
    ,不能讨论草木的是否有佛性,因为草木无心,也就没有修
    证可言。而阿罗汉呢?吉藏并没有提到。但依理而论,阿罗
    汉有心,也有修证的有无,因此也应有佛性的有无问题。按
    理,未体悟中道之理的理外阿罗汉,应有佛性;而已体悟中
    道之理的理内阿罗汉并不存在,因此也就没有佛性了。
   50.同前注。
      另一方面,由於他个人对《法华经》之「一乘」思想的
    信仰,因此,很容易地即与《涅盘经》的「佛性」思想相结
    合。再加上《涅盘经(卷27)·师子吼菩萨品(第11之1)》曾
    说:
       「中道者,名为佛性。」(51)因此,吉藏很容易地即
       把「佛性」、「一乘」与《三论》的「中道」思想划
       上了等号。
      说是三者之间划上等号,这是相当粗略的说法。事实上
    ,三者之中,仍以「佛性」最为首要。这可以从吉藏对某些
    《般若经》的批评看出来。吉藏以为,《般若经》并非释迦
    一时一地所说(52),因此,有些《般若经》在宣说《法华经
    》以前即已说了,另外还有一些《般若经》却较《法华经》
    晚说(53)。正因为《般若经》并非释迦一时一地所说,也正
    因为有些《般若经》比《法华经》早说,有些比《法华经》
    晚说,因此,那些《法华经》之後所说的《般若经》,固然
    含有《法华经》的「一乘」思想,亦即含有《涅盘经》的「
    佛性」思想,但是,那些《法华经》之前所说的《般若经》
    ,就不含有「一乘」的思想,也不含有「佛性」的思想,所
    以是不了义的经典(54)。这样的说法,如果出自宗重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51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12,页523,中。
   52.吉藏《法华义疏》卷7,曾引龙树的《大智度论》说:「
     故龙树云:是《波若》非一座一时说也。」(引见《大正
     藏》卷34,页552,中。)
   53.《法华义疏》卷7说:「《大品(般若经)》初分,在於《
     法华》前也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4,页552,中。)又
     说:「《大品(般若经)》後分,在《法华》之後。」(同
     前引。)
   54.吉藏《法华玄论》卷3说:「《波若》已明佛乘是实,未
     明二乘作佛者,未开二乘是方便。约此一义,有劣《法华
     》,故名《波若》为浅。《法华》即明佛乘是实,复开二
     乘为权,故《法华》为深也。」(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4,
     页385,中。)吉藏在此明说(某些)《般若经》「未明二乘
     作佛」,没有「一乘」的思想,因此是「浅」经。同书又
     说:「《波若》未明众生有佛性,例如未明二乘作佛,故
     《波若》劣而《涅盘》胜也。」(同前书,页386,上。)
     这是就(某些)《般若经》的「未明众生有佛性」,来判定
     《般若经》为「劣」经。
    《法华经》之天台宗人的口里,或出自宗重《涅盘经》之《
    涅盘》师的笔下,都是正常的,但它却出现在特别标举《般
    若经》之三论宗师的作品里,不禁令人感到惊讶。三论宗自
    吉藏之後即无人才,原因不只一个,但吉藏的不能坚守自宗
    ,应该是其中主要的原因之一。
      吉藏所处的时代,「如来藏」、「阿梨耶识」的学说,
    也渐渐地盛行了起来,而唐初的华严宗则是这一思想的总汇
    。处在这样的风潮里,晚年的吉藏,也不得不正视这一思想
    的实质内容,因此产生了他那「中道唯识之理」的特殊主张
    。这一主张,巧妙地将客体性的「中道」之理和主体性的「
    如来藏自性清净心」(阿梨耶识)合而为一,解消了二者之间
    存在的对立与矛盾。但是,「中道」之理也不得不因而成为
    能够出生善恶万法的真实理体。这种意义的「中道」,显然
    不是《般若经》或《三论》所说的「中道」。例如,《中论
    (卷4)·观四谛品(第24)》曾说:「众因缘生法,我说即是
    无,亦为是假名,亦是中道义。」(55)引文说到「无」(空
    ,`sunyata`)的定义是「因缘所生」
    (`pratitya-samutpada`);亦即,事物之所以「空」(无),
    是因为事物由许多因缘(条件)所组成,以致没有独立的真实
    本质。而「无」又叫「假名」(`prajnapti`),又叫「中道
    」(`madhyama-pratipad`)。其中并没有说到「中道」乃是
    善恶万法之所依的实体(56)。可见,吉藏的「中道唯识之理
    」是他对《三论》之「中道」思想的发挥,因此也是偏离。
      总之,吉藏是三论宗的集大成者,但由於时代的学风以
    及他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55.引见《大正藏》卷30,页33,中。
   56.《中论》的「长行」──青目(`Pingala`)的注释,曾对
     「无」、「假名」、「中道」三词有所解说。从这一解说
     更可看出「中道」绝对不是万有之本体。(详见《大正藏
     》卷30,页33,中。)
    个人之所好,使他的思想不限定在《般若经》和《三论》的
    范围之内。在他五十岁之後的晚年,与其说他是个三论宗师
    ,不如说他是个《法华经》师或《涅盘经》师。这是他个人
    思想上的突破,却也是三论宗的衰亡之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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