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诗禅交涉--以唐诗为考索重心


             萧丽华

          台湾大学中文系副教授

          中华佛学学报 第一期

         民国八十五年(1996年)出版


    一、前言

      古印度吠陀时期的《奥义书》中可知印度是诗的民族,
    佛典许多文字明显有诗的形态, 而中国历来也是以诗歌为主
    流。 诗与禅之间在现实世界里似乎注定有许多共通的特质。
    佛典初译入中国的汉晋阶段, 诗体与音韵都起了变化、融合
    与反省,这是诗与禅在中国最初期的「交涉」, ( 注 1) 佛
    教三藏中丰富的诗篇在中国寻求出以「偈颂」 ( 注 2) 的面
    貌出现, 中国诗歌的句数篇幅乃至由抒情主体过渡到叙述与
    说理形态的变化, 也正是诗禅之间相互影响、交汇、合流的
    痕迹, 因此,我们可以说诗禅交涉是中国文化史上除「格义
    」之外,在佛教文化影响下的另一大问题。 然而这个问题却
    一直潜伏不彰, 直到唐宋才蔚为大观,引起广泛的注意,尤
    以唐人「以禅入诗」及宋人「以禅喻诗」是禅学影响诗歌与
    诗学理论的两大风潮, 但这毕竟是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
    ( 注 1) 「交涉」一词为哲学用语, 意指两大范畴之间交互
        的作用,本文使用这个词汇的意义取义於石头希迁
        对药山惟俨禅师示道的一则公案。见《五灯会元》
        卷七〈药山惟俨禅师〉一则:「石头垂语曰:『言
        语动用没交涉。』师曰:『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』
        。」禅本非言语动用,本文强作诗禅交涉之论可见
        一斑。

    ( 注 2) 佛典十二分教中,「祗夜」和「伽陀」都是韵文,
        「祗夜」又称「重颂」, 是散行经文之後,以韵文
        重复歌颂的部分, 如《法华经》《金刚经》中皆有
        。 「伽陀」又称「讽颂」,是一种独立的韵文形式
        ,如《维摩诘经》中的偈诗。 二者在中国都称之为
        「偈」或「偈颂」。 偈颂在梵文原典里都是正式的
        诗歌,译入中国也不能不以诗歌体裁看待它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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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以诗为本位的观察方式, 如果以禅为主体,仍可看出诗歌影
    响禅僧所呈显的乐道诗与偈颂诗作。 有关诗禅之间交互关涉
    的研究一直是较薄弱的一环, 直到近年来才渐渐引起学者的
    注意, 目前已有不少篇论著谈论到诗禅之间的关系,可惜多
    为大陆学人之作, ( 注 3) 本文之所以赘添一笔,旨在唤起
    国内学界对此问题的注意, 同时也对我自己近来年相关研究
    作一系统思索。   
      元遗山〈嵩和尚颂序〉云:「诗为禅客添花锦, 禅是诗
    家切玉刀」, 禅对中国古典诗歌不管在表现方法、理论系统
    与创作内容上都有极深的影响, 禅对诗的发展提供了滋养、
    借鉴、启发的积极功能,这是不能否认的。 而诗对宣讲不可
    言说的禅道, 对僧人赞佛、护法、证乐的表达也提供适切的
    语文形态, 禅僧居士的乐道诗与偈颂诗增补了中国诗歌璀璨
    的扉页,这点也不能淹没的,这都是本文希望表达的重心。

    二、诗禅交涉的起点

      诗禅交涉应起於佛经翻译与僧人文士往来这两大历史环
    境背景:汉译佛典的起始时间说法不一, 袁宏《後汉纪》、
    范晔《後汉书》、 费长房《历代三宝纪》、志磐《佛祖统纪》
    、 念常《佛祖历代通载》均载中天竺沙门迦叶摩腾和竺法兰
    共译的《四十二章经》, 孙昌武《佛教与中国文学》一书断
    自安世高译《明度五十校计经》,然争议者仍多。 比较可信
    且无争议的应是汉桓帝初到中土的安息国人安世高所译的三
    十九部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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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( 注 3) 现有的诗禅相关论述除早期杜松柏氏著《禅学与唐
        宋诗学》(黎明文化,民 65 年版)、陈荣波〈禅
        与诗〉(现代佛教杂志)及李立信〈论偈颂对我国
        诗歌所产生的影响〉(中央大学《文学与佛学关系
        研讨会》)外,坊间出现的专书及论文多为大陆学
        者之作,如赖永海《佛道诗禅》中国青年出版社、
        陈洪《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》天津人民出版社、加
        地哲定《中国佛教文学》今日中国出版社、周裕锴
        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上海人民出版社、李淼《禅宗
        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》丽文文化、谢思炜《禅宗与
        中国文学》中社科、陈允吉《唐音佛教辨思录》上
        海古籍出版社、张伯伟《禅与诗学》浙江人民出版
        社、孙昌武《诗与禅》东大图书……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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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经, 及桓帝永康元年到洛阳的月支人支娄迦谶所译的十四部
    佛经 ( 注 4),可见诗禅交涉在诗与偈之间, 早於东汉时代
    已开始了相互的融通。
      汉译佛经的工作是艰巨的, 影响的时间也是历久绵远的
    ,从东汉至唐宋乃至元代都有典籍译入中土。 以元世祖至元
    廿四年最後一部经录的统计, 从东汉永平十一年到当时千余
    年间,留存的佛典凡 1644 部,5586 卷 ( 注 5),数量之庞
    大,历时之久远,影响之深广应可推知一、二。
      佛典一般指经、律、论三藏典籍, 大部份是佛陀弟子们
    追溯师教结集记录下来的佛陀教法。 释迦牟尼佛说法时善用
    比喻、诗偈、故事等不同方式, 因此佛经充满丰富的文学内
    容与表达效果。 北传佛教称佛典为「十二分教」,就是这多
    元内涵的分类。 ( 注 6) 其中与诗歌最有关系的是便於记忆
    和传诵的韵文偈颂。 《法句经》一类的经典就是以韵文的「
    说法警句」为首,再配以散文故事的行文方式。 佛典中系有
    大量的这种韵散并行的体裁,其韵文部份可谓是翻译诗。 然
    而这些透过「笔受」 ( 注 7) 的翻译诗,其形式与美学范式
    和中国古典诗相去甚远, 我们一般只称之为偈颂,未能以「
    诗」作品看得它, 但是它采用中国诗歌形式与中国诗歌交涉
    及其原为诗歌的本质,却是不可抹杀的。 ( 注 8) 由於初期
    译经, 担任笔受者不一定是文人,文学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) 参李立信〈论偈颂对我国诗歌所产生之影响〉一文
        ,页 7、8 所考,中央大学《文学与佛学关系研讨
        会》论文。
    ( 注 5) 见元·庆吉祥等编录的《至元法宝勘同总录》所载。
    ( 注 6) 十二分教或称十二部经,即契经、应颂、授记、讽
        颂、无问自说、因缘、譬喻、本事、本生、方广、
        未曾有、论议。
    ( 注 7) 初期佛经翻译的译师多为西域人或印度人, 不娴汉
        语只能口述大意,由华人写成经文,华人撰写的职
        务名为「笔受」。
    ( 注 8) 关於佛典中的「偈颂」与中国诗歌的差距,李立信
        〈论偈颂对我国诗歌所产生之影响〉一文页 2 有详
        细的比较。而佛典偈颂在形式、篇幅、内容上与中
        国诗歌的交互影响, 李文页 9 ~页 24 也有详细
        的析辨。李氏认为翻译佛经中的偈颂不但采用当时
        诗坛流行的诗歌形式,而且篇幅较我国诗歌为长,
        内容也突破只重抒情传统的形态,出现较多说理、
        励志、告诫、叙事的偈颂。〈孔东南飞〉是中国诗
        歌吸取偈颂长篇形式及叙事内容之後推陈出新的第
        一首长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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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修养不一定足够, 偈诗或嫌质直,但後期译经时多有文士润
    文, 如昙无忏译经时曾有谢灵运参加,玄奘译经有许敬宗、
    薛元超、李义府等人润文, 义净译经有李峤、韦嗣立、卢藏
    用、张说等人润文等等, ( 注 9) 诗与禅的交融在佛经翻译
    上确实提供了很好的机会。
      据孙昌武《佛教与中国文学》所考, 东汉虽已开始佛经
    翻译, 但东汉文人对佛典认识仍少,三国时,佛教与中国文
    化关系尚浅, 晋以前汉人信佛仍受到种种限制与谮毁,文人
    接受佛教的契机起於晋代玄学, 玄儒老庄与般若才开始汇通
    往来。( 注 10) 西晋时竺法护译经,译文水准较高,原因之
    一就是得到聂承远父子、 谏士伦、孙伯虎、虞世雅等文士的
    协助,这是开名僧与文士往来风气之先导的人士。 後来竺叔
    兰结交乐广、支孝隆结交庾、阮瞻、谢鲲等, 都表明僧人与
    文士往来风气之增长。( 注 11)
      东晋时名僧与文士往来风气大开, 以晋初支遁与晋末慧
    远为最。 赖永海《佛道诗禅》便以支遁为诗人与名僧交游之
    先河。( 注 12) 支遁善文学,有诗才,与名士王洽、殷浩、
    许询、孙绰、桓彦表、王敬之、何次道等人过从甚密, 谢安
    、王羲之很推崇他。 《世说新语》多次提到他。余嘉锡《世
    说新语笺疏》上卷下说:「支遁始有赞佛 怀诸诗, 慧远有
    念佛三昧之句」。 孙昌武《佛学与中国文学》肯定支遁对佛
    理引入诗文之开创有功。( 注 13) 我们在现存的支遁作品中
    仍可以看到他〈八关斋诗〉、 〈咏怀诗〉等寓托佛理之作。
    ( 注 14)
      诗人受佛理影响的创作方面, 赖永海大胆推定以〈兰亭
    诗〉为代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9) 参见《续高僧传》卷五、《宋高僧传》卷一、卷三
        等。
    ( 注 10) 参考孙昌武《佛教与中国文学》页 61、62、63。
        上海人民出版社 77 年版。
    ( 注 11) 同注 10 孙氏所考。 ( 注 9) 赖永海《佛道诗禅》
        页 143,中国青年出版社 79 年版。 同注 11,页
        66。
    ( 注 12) 逯钦立辑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晋诗卷二十载支
        遁诗十八首,主要表现佛理,亦杂以玄言,描述山
        水。 木铎出版社,民 72 年版,页 1077 ~ 1084 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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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表的玄言诗是东晋佛教般若学与玄学汇通的产物。 ( 注 15)
    孙昌武也支持玄言诗与佛学的关系, 并以刘孝标《世说新语
    ·文学篇》注引用的《续晋阳秋》云: 「(许)询及太原孙
    绰转相祖尚, 又加以三世(因果三世)之辞,而诗、骚之体
    尽矣。」来肯定许、孙二人以佛入诗的事实。(16) 也许玄言
    诗与佛理的关系并非必然存在, 然而此期诗人有佛诗存在是
    可以肯定的, 因为同时期的东晋诗人中,张翼有〈赠沙门竺
    法 三首〉〈答庾僧渊诗〉等以禅入诗之作) ( 注 17),或
    可为东晋初年诗人禅理之作的证明。
      东晋末年以慧远为中心的诗禅交流就更为兴盛了。 慧远
    算是比较自觉地以文学宣扬佛教的倡导人, 有《念佛三昧诗
    集》之编撰,( 注 18) 其〈庐山东林杂诗〉云「一悟超三益」
    ,明显是一首宣扬佛理的作品。( 注 19) 同时期唱和的文士
    亦多诗禅之作, 如刘程之〈奉和慧远游庐山诗〉、王乔之和
    张野也有同题唱和诗、 王齐之有〈念佛三昧诗四首〉等等。
    (注20)
      诗禅交融在东晋初年确已开展创作之风, 在东晋末年唱
    酬渐盛, 至南北朝崇佛与诗学两者兼盛,诗禅之间水乳交融
    ,更加相得益彰。 宋初谢灵运好佛,尤崇竺道生「顿悟成佛
    」之说,也巧妙入诗。 〈从斤竹涧越岭溪行〉一诗表达他对
    大自然的审美,使用了「悟」字:

       猿鸣诚知曙,谷幽光未显。 ……情用赏为美,事昧竟
       谁辨,观此遗物虑,一悟得所遣。( 注 21)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15) 见氏著《佛道诗禅》页 143。
    ( 注 16) 见氏著《佛教与中国文学》页 67 ~ 68。
    ( 注 17) 见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》晋诗卷十二。
    ( 注 18) 《广弘明集》卷三十上有慧远〈念佛三昧诗集序〉
        。
    ( 注 19) 《先秦汉魏南北朝诗》晋诗卷二十。
    ( 注 20) 同上晋诗卷十四。
    ( 注 21) 同上宋诗卷二、卷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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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皎然《诗式》曾云:「康乐公早岁能文, 性颖澈,及通内典
    , 心地更精,故所作诗,发皆造极,得非空王之道助邪?」
    皎然肯定谢灵运在诗禅融合上的成功, 我们由谢诗〈石壁立
    招提精舍〉〈石壁精舍还湖中作〉等,( 注 21) 也可以看出
    山水诗得空王之助的澄迥境界。
      谢灵运之外, 晋南北朝诗人如颜延之、沈约、梁武帝萧
    衍、徐陵、江总等人都有礼佛赞佛,以禅入诗的作品。 方外
    诗僧如康僧渊、 佛图澄、鸠摩罗什、释道安、竺僧度、竺法
    崇等等,现今也都有诗作留存。 可见诗禅交涉早在唐人「以
    禅入诗」, 宋人「以禅论诗」之前,其实已充份发展,其後
    因应唐诗成熟变革,才突显融合的意义。

    三、诗禅交涉的基础

      诗与禅之所以能互相融通, 主要因其有相似的某些特质
    。 有关这方面论者极多。胡晓明《中国诗学之精神》认为:
    「诗禅沟通之实质, 一言以蔽之曰:将经验之世界转化而为
    心灵之世界」。( 注 22) 周裕锴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认为:
    「诗和禅在价值取向、 情感特徵、思维方式和语言表现等各
    方面有著极微妙的联系,并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。 」即「价
    值取向之非功利性」、 「思维方式之非分析性」、「语言表
    达之非逻辑性」及「情感特徵表现主观心性」 ( 注 23) 等
    。 孙昌武《诗与禅》认为:「禅宗的发展,正越来越剥落宗
    教观念而肯定个人的主观心性, 越来越否定修持工夫而肯定
    现实生活。 而心性的抒发、生活的表现正是诗的任务。这样
    诗与禅就相沟通了。 」 ( 注 24) 袁行霈〈诗与禅〉一文指
    出:「诗和禅都需敏锐的内心体验, 都重示启示和象喻,都
    追求言外之意,这使它们有互相沟通的可能」。( 注 25) 杜
    松柏氏认为诗禅所以能融合是因为: 一、时代背景提供融合
    的机会。 二、禅祖师以诗寓禅形成风气。三、禅宗基於民族
    习於简易的特性,故以诗寓禅。 四、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22) 氏著《中国诗学之精神》页 57 ~ 58。 江西人民
        出版社 82 年 2 版。
    ( 注 23) 氏著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页 297 ~ 319。 上海人
        民出版社 81 年 2 版。
    ( 注 24) 氏著《诗与禅》页 44, 东大图书公司 83 年版。
    ( 注 25) 袁氏此文收於《佛教与中国文化》国文天地 77 年
        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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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绕路说禅的需要,故以诗寓禅。( 注 26)
      以上诸说各有所重, 综合起来已可看出诗禅沟通的各项
    特质。 本文专从诗的本质与禅的本质来看其融通的基础。 
     
      诗的本质是以精神主体为主的, 诗是情志的咏叹与抒发
    透过韵律化的语言而成。 《尚书·尧典》云:「诗言志,歌
    永言,声依永,律和声。 」《毛诗序》也说:「诗者志之所
    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 」 ( 注 27) 吴战垒《中国诗
    学》说:「诗从本质上说是抒情的, 抒情诗的产生是人意识
    到自己与外在世界的对立, 独立反省的意识,一面通过意识
    的反光镜认识世界, 一面又从反射到心灵的世界图像中省视
    内心的秘密。 」吴氏并引黑格尔之说:「(诗)是精神的无
    限领域」它关心的是「精神方面的旨趣」 ( 注 28)。由此可
    知诗是著重心灵主体与精神世界的一种文学。
      禅在本质上也属精神内在领域的。 「禅」一字可作多层
    意涵了解, 就宗教发展与演变来看,禅可泛指佛家,也可特
    指禅宗, 就修为内涵与方法来看,禅可指觉性(佛性)、禅
    那(静虑)、或禅定(三摩地)。达摩《血脉论》云:

       佛是西国语,此土云觉性。 觉者,灵觉。应机接物,
       扬眉瞬目,运手动足,皆是自己灵觉之性。 性即是心
       , 心即是佛,佛即是道,道即是禅,禅之一字,非凡
       圣所测。

    《慧苑音义》卷上云:
       禅那,此云静虑,谓静心思虑也。

    简言之,禅原是禅那( Dhyana ), 起源於古印度瑜伽,後
    为佛教吸收发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26) 见杜松柏〈唐诗中的禅趣〉,国文天地 7 卷 2 期。
    ( 注 27) 见郭绍虞《历代文论选》上册,页 36。木铎出版
        社 71 年版。 28 见吴战垒《中国诗学》页 9 ~
        10 。
    ( 注 28) 五南出版社 82 年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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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展, 成为「思维修」,是修证觉性的方法,也就是戒定慧三
    学中的定学,六波罗密中的禅定。 东汉安世高所译的《安般
    守意经》属小乘禅法,专主习禅入定(三摩地 Samadhi ),
    发展至大乘禅以菩萨行为主,我们统称之为佛教禅门。 禅宗
    兴起後, 禅特指不立文字,直指本心的「心地法门」,禅宗
    称之为「本地风光」「本来面目」, 是人正心正念下的清明
    自性。 北禅神秀系主「住心看净」,南禅慧能系主「定慧等
    持」「即心是佛」。 不管各宗各派法门如何,禅是中国佛教
    基本精神,( 注 29) 是心灵主体的超越解脱,是物我合一的
    方法与境界,与诗歌的本质是可以相汇通的。
      此外禅的不可言说性与诗的含蓄象徵性, 也是诗禅可以
    相互借监的重要因素。 禅是心性体悟上实修的功夫,不是言
    语现实可以表达的。 特别是禅宗,号称「不立文字」,实因
    其超越语言概念和理性逻辑之故。 所谓「说似一物则不中」
    「直是开口不得」(《古尊宿语录》卷四)就是因为实相真
    谛之不可言说性。 因此世尊灵山会上拈花示众,摩诃迦叶可
    以会心, 後世宗徒,借教悟宗只好透过象徵、譬喻、暗示的
    直观方法来提撕。
      诗的表达也需注意「含蓄不露」的特质。 司空图《诗品》
    所谓「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。 」(卷二「含蓄」品)严羽
    《沧浪诗话》所谓「不涉理路, 不落言诠」(卷三)姜白石
    《白石诗说》所谓「语贵含蓄。 东坡云:言有尽而意无穷者
    ,天下之至言也。 」(卷三)杨仲弘《诗法家数》所谓「诗
    有内外意, 内意欲尽其理,外意欲尽其象,内外意含蓄方妙
    。 」(卷十三)凡此可以看出诗与语言文字之间不即不离的
    特性与禅相似。这是禅悟与诗法起了汇通作用的基础。

    四、唐代诗禅交涉之一斑

      唐代是诗歌与佛教新变繁荣的时代。 诗在六朝的发展下
    至唐代成熟而诸体均备, 禅在各宗衍化下至唐代禅宗兴盛一
    花五叶, 使此时期的佛教与诗歌有新的融合,高僧与文士有
    密切来往的关系。 就禅僧方面来看,从晋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29) 参看太虚大师〈中国佛学特质在禅〉一文,收於《
        学论文集》现代佛教学术丛刊 2,大乘文化 65 年
        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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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代支遁、慧远的禅理诗开始, 至唐代形成诗僧辈出的现象,
    由佛经翻译的偈颂到禅师颂古、示道的禅诗, 以诗寓禅在唐
    代有了大步的发展。 就文士方面来看,文人礼佛与方外僧徒
    过往频仍, 诗作中多涉禅语、用禅典、示禅机,以禅入诗进
    而以禅喻诗等, 也显见唐诗在诗歌创作与理论上的新发展。
      袁行霈〈诗与禅〉一文认为: 「诗和禅的沟通表面看来
    似乎是双向的,其实主要是禅对诗的单向渗透。」 ( 注 30)
    然而由上所述, 诗之象徵性有助示禅,多为禅师引借运用;
    禅之内涵可以开拓诗境, 增补诗歌内涵与理论,已是唐人普
    遍的现象,因此论诗禅交涉仍应客观地双向讨论。 本节拟以
    唐代诗坛四大重点为论,以见诗禅交涉之一斑。

    ( 一 ) 文士习禅之风潮

     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後, 至唐代的几百年间,充份与中
    国儒道融合,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份。 唐世佛教之盛,宗派
    之多, 佛典繁浩,僧侣无数已是唐代士人生活中普遍存在的
    事实。 早在初唐,宋之问贬衡阳就曾到韶州参谒六祖慧能,
    有〈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〉一诗。( 注 31) 盛唐王维号称
    「诗佛」中岁好佛, 宴坐蔬食,有〈能禅师碑〉一文,为研
    究慧能重要史料。( 注 32) 裴休一生奉佛,公余之暇与僧人
    讲论佛理, 曾迎黄檗希运禅师至州治的龙兴寺,有〈筠州黄
    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〉一文。( 注 33) 即使以道、儒著称
    的诗人李白、杜甫,也有习禅之举。 李白有〈答湖州迦叶司
    马问白何人也〉一诗云:

       青莲居士谪仙人,酒肆藏名三十春。
       湖州司马何须问,金粟如来是後身。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30) 袁文收於《佛教与中国文化》页 83。国文天地 77
        年版。
    ( 注 30) 见《全唐诗》卷 51。
    ( 注 30) 见《全唐诗》卷 128。
    ( 注 30) 见《册府元龟》卷 927 总录部·佞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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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此诗虽为戏言, 对湖州司马名迦叶的调侃,但自许青莲居士
    , 用金粟如来维摩诘居士之典,也可以看出他受过佛教薰息
    。又如李白〈庐山东林寺夜怀〉一诗云:

       我寻青莲宇,独往谢城阙,霖清东林钟,
       水白虎溪月,天香生虚空,天乐鸣不歇,
       宴坐寂不动,大千入毫发,湛然冥真心,
       旷劫断出没。

    此诗《唐宋诗醇》卷八指为描写寂静胜境之佳作, ( 注 34)
    除圆熟运用佛典外,李白对佛理的认识应为不浅。 李白集中
    涉禅之作不在少数〈赠宣州灵源寺仲浚公〉云: 「观心同水
    月, 解领得明珠」、〈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二首〉云
    :「花将色不染,水与心俱闲,一坐度小劫, 观空天地间」
    ,都是禅语禅机之作。 杜甫对佛教的领会早已有学者论及
    ( 注 35), 他在天宝十四载所作的〈夜听许十一诵诗〉曾云
    :「余亦师粲、可,心犹缚禅寂。 」晚年〈秋日夔府咏怀〉
    又云:「心许双峰寺,门求七祖禅。 」七祖指的是北宋普寂
    ,可见杜甫对佛教心向往之。 至如中晚唐,元、白、韩、柳
    、刘禹锡、贾岛、姚合、李商隐、温庭筠, 没有不涉及禅学
    的。 即使以斥佛老为已任的韩愈,在交游方面也有不少僧友
    , 如景常、元惠、文畅、广宣、高闲等等,但晚年与大颠和
    尚往来, 〈与大颠书〉云:「所示广大深迥,非造次可喻」
    ,( 注 36) 显然也有对佛理肯定的时候。柳宗元中年亲佛,
    〈送选人赴中丞叔父召序〉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34) 关於白氏佛教修养,日人平野显照《唐代的文学与
        佛教》有详细的考察,本文所述转引自该书页 148
         ,业强出版社 76 年版。
    ( 注 34) 王熙元〈杜甫的佛教思想〉发表於《中国学术年刊》
        第一期。
    ( 注 34) 见郭绍林《唐代士大夫与佛教》一书,页 23 所考
        ,河南大学出版社 76 年版。关於韩愈与大颠和尚
        往来,考论者极多,虽不能以韩愈信佛为论,但不
        能否定韩亦涉佛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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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却自云:「自幼学佛,求其道,积三十年」, 与石头希迁、
    马祖道一弟子往来有年, 〈送僧浩初序〉是他与韩愈论佛,
    舍世道求浮图的宣言。( 注 37) 刘禹锡早岁曾拜名僧皎然和
    灵澈为师, 中岁与僧元 ,浩初、惟良等往来,现存《刘宾
    客文集》中至少有与僧人往来诗廿余首。( 注 38) 白居易对
    佛教的濡染既多且杂, 他自称「栖心释氏,通学小中大乘法
    。 」
     (〈醉吟先生传〉)孙昌武考察南宗马祖道一系的「洪州
    禅」对他影响尤深。( 注 39) 此外,陈允吉有〈李贺与楞伽
    经〉、平野显照有〈李商隐的文学与佛教〉,( 注 40) 都可
    以看出中晚唐诗人与佛学的关系。 何林天〈唐诗的繁荣与佛
    学思想对唐代文学的影响〉一文指出: 「初唐四杰中的王勃
    精通佛典,……杨 写过〈盂兰盆赋〉。 ……梁肃是天台宗
    义学大师。 王维是禅宗神会禅师的弟子。……杜甫的主导思
    想是儒,但也掺杂了佛道思想。 ……白居易晚年是香山居士
    ,中晚唐的许多文人是披著架裟的文人。 ……韦应物任苏州
    刺史时,日常生活是焚香、扫地而坐,与皎然唱和为友。 刘
    禹锡信仰禅宗。 贾岛本来是僧人,名无本,後来还俗。李商
    隐的诗中大量引用佛典。 ……」 ( 注 41) 这段文字正好可
    以鸟瞰唐代诗坛,见诗人习禅的普遍性。

    ( 二 ) 以禅入诗的实践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37) 有关柳宗元与佛教的关系,研究者颇多,如郭绍林
        《唐代士大夫与佛教》、孙昌武〈论柳宗的禅宗思
        想〉(收於《诗与禅》)、方介〈柳宗元思想研究〉
        台大 68 年硕士论文等等。
    ( 注 38) 见杨鸿雁〈刘禹锡与佛教〉文,《贵州大学学报》
        1992 年第 2 期。
    ( 注 39) 有关白居易与佛教研究者亦多,如谢思炜《禅宗与
        中国文学》列「白居易与通俗文学」专章,中社科
        82 年版。 孙昌武〈白居易与洪州禅〉收於《诗与
        禅》中。平野显照《唐代的文学与佛教》亦列专章
        考察白居易的佛教文学。
    ( 注 40) 见陈允吉《唐音佛教辨思录》上海古籍 77 年版,
        及平野显照《唐代的文学与佛教》业强出版社  76
        年版。
    ( 注 41) 见《山西师大学报》第 23 卷第 2 期。 有关唐代
        文人习禅风气,孙昌武《诗与禅》中亦有专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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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由於唐代文士普遍有习禅风气, 因此以禅语、禅 、禅
    典入诗的情况相当多, 这种以禅学内涵或语言入诗的情形,
    後人统称之为以禅入诗。( 注 42)
      唐代以禅入诗的作品无法胜数, 我们只能简分用禅语、
    写禅趣两方面略略考察之。
      《本事诗》中有一则故事, 记载白居易为苏州刺史时,
    张祜来访, 白居易一见面突然说:「久钦籍,尝记得君款头
    诗」, 张祜不解,白居易又说:「『鸳鸯钿带抛何处,孔雀
    罗衫付阿谁?』非款头何邪?」张祜笑了笑说: 「祜亦尝记
    得舍人目连变。 ……『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』
    非目连变何邪?」 ( 注 43) 从这几句玩笑对答中我们可以
    看出白居易〈长恨歌〉援自目连变的文字, 张祜若非熟谙佛
    典资料,也不见得指陈得出。
      盛唐中王维与中书舍人苑咸友善, 曾赠诗表达对苑咸佛
    学修养与精通梵文的称叹说:「莲花法藏心悬悟, 贝叶经书
    手自书,楚辞共许胜扬马,梵字何人辨鲁鱼。 」苑咸答诗说
    :「应同罗汉无名欲,故作冯唐老岁年。 」 ( 注 44) 这一
    唱一酬中, 王维美誉苑咸「莲花法藏」之悟,苑咸推许王维
    如罗汉离欲, 可以看出唐代文士往来唱酬中,随手拈来都是
    佛家语。
      打开《全唐诗》, 诗中用禅语的诗例信手可得,如岑参
    〈出关经华严寺访华公〉诗:

       欲去恋双树,何由穷一乘。

    元稹〈悟禅三首寄胡果〉: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2) 杜松柏首先研究「以禅入诗」,分「禅理诗」「禅
        典诗」「禅 诗」「禅趣诗」之别,见氏著《禅学
        与唐宋诗学》,黎明文化 65 年版。李淼《禅宗与
        中国古代诗歌艺术》则只分禅理与禅趣诗,  丽文
        82 年版。
    ( 注 43) 原文见唐孟 《本事诗》嘲戏第七。
    ( 注 44) 《全唐诗》卷 128、129 有王维〈苑舍人能书梵字
        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〉及苑咸〈酬王维〉
        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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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手病宜多宴坐,贫似少攀缘。

    白居易〈在家出家〉:

       中宵入定跏趺坐,女唤妻呼多不应。

    杜甫〈谒文公上方〉:

       愿闻第一义,回向心地初。

    房融〈谪南海过始兴广胜寺果上人房〉:

       方烧三界火,遽洗六情尘。

    ( 注 45) 以上诸例,不论诗人本身有否禅机,在语文上明显
    都是借用禅语「双树」、 「一乘」、「宴坐」、「攀缘」、
    「跏趺坐」、 「第一义」、「心地初」、「三界火」、「六
    情尘」等等。 禅宗发越後,禅学是士人熟习之内容,随手拈
    掇禅语入诗, 或撷引禅典,已是习常之事,即以诗圣杜甫亦
    於一诗中数用禅典禅语,如〈望牛头山〉诗:

       牛头见鹤林,梯径绕幽林。 春色浮山外,天河宿殿阴
       。 传灯无白日,布地有黄金。休作狂歌老,回看不住
       心。

    此中用景德「传灯」录记载之「牛头」法融禅师「鹤林」寺
    , 并涉及「天河」、「黄金」为地的净土、「不住心」念佛
    的禅理等等佛典语词, 可以看出唐人广泛汲取佛典语言入诗
    的现象。
      以禅入诗粗者用禅语, 精者入禅机,诗人随习禅工夫高
    下,境界参差,展露的自性风光自有不同。 入禅之作,都寄
    禅理、涉禅□,很能突显出禅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5) 分见《全唐诗》卷 198、409、458、220、100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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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门心性的风光与趣味。 王维诗是唐代诗人中最能传达出禅悟
    的过程、体验与境界者,这已是历来诗家公认的,( 注 46)
    其他唐代诗人亦不乏禅机之作。 如王维〈夏日过青龙寺谒操
    禅师〉云:

       龙锺一老翁,徐步谒禅宫。欲问义心义,遥知空病空。
       山河天眼里,世界法身中。 莫怪销炎热,能生大地风
       。(《王右丞集笺注》卷 7 )

    白居易诗:

       须知诸相皆非相, 若住无余却有余,言下忘言一时了
       ,梦中说梦两重虚。 空花岂得兼求果,阳焰如何更觅
       鱼。 摄动是禅禅是动,不禅不动即如如。(《白氏长
       庆集》卷 65 )

    王、白二人之诗虽然不能断言有否境界, 但语涉禅理,都显
    出他们对禅的某种程度的体悟。
    储光羲〈咏山泉〉:

       山中有流水,借问不知名。 映为天地色,飞空作雨声
       。 转来深涧满,分出小池平。恬淡无人见,年年长自
       清。(《全唐诗》卷 139 )

    李华〈春行寄兴〉:

       宜阳城下草萋萋,涧水东流复向西。 芳树无人花自落
       ,春山一路鸟空啼。(《全唐诗》卷 153 )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6) 有关王维诗禅悟之美可参见笔者〈从禅悟的角度看
        王维诗中空寂的美感经验〉一文,收於淡江大学
        《第五届文学与美学研讨会论文集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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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这两首诗, 前者以山泉巧譬点出禅理,後者不著一字而禅机
    自现。常建〈破山寺後禅院〉也深寓禅趣:

       清晨入古寺, 初日照高林,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
       。 山光悦鸟性,浮影空人心。万籁此皆寂,惟闻钟磬
       声。(《全唐诗》卷 144 )

      唐人以禅入诗的主题今人多所论及,( 注 47) 但唐宋明
    清诗家也早已提点过, 例如戴叔伦〈送道虔上人游方〉诗说:

       律仪通外学,诗思入禅关。 烟景随缘到,风姿与道闲
       。(《全唐诗》卷 273 )

    又如明末清初李邺嗣〈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〉云:

       唐人妙诗若〈游明禅师西山兰若〉诗, 此亦孟襄阳之
       禅也,而不得端谓之诗; 〈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〉
       诗,此亦常徵君之禅也,而不得端谓之诗; 〈听嘉陵
       江水声寄深上人〉诗, 此亦韦苏州之禅也,而不得端
       谓之诗, 使招诸公而与默契禅宗,岂不能得此中奇妙
       ?(《杲堂文钞》卷 2 )

    王士祯〈书溪西堂诗序〉云:

       严沧浪以禅喻诗,余深契其说,而五言尤为近之。 如
       王、裴〈辋川绝句〉,字字入禅。 他如「雨中山果落
       , 灯下草虫鸣」,「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」,以
       及李白「却下水精帘, 玲珑望秋月」,常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7) 除前引述注 42 外, 孙昌武《诗与禅》、袁行霈
        〈诗与禅〉、 周裕锴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都有讨论
        「以禅入诗」的专章与专节。


                200 页



       建「松际露微月, 清光犹为君」,浩然「樵子暗相失
       , 草虫寒不闻」,刘 虚「时有落花至,远随流水香」
       ,妙谛微言,与世尊拈花,迦叶微笑,等无差别。 通
       其解者,可语上乘。(《续尾续文》卷 2 )

    有关以禅入诗可论者尚多, 本文只为证明唐代诗禅交涉的不
    同向度,因此不再细论。

    (三)诗僧示道之诗作

      偈诗的发展有前後不同阶段的流衍变化。 早期佛经翻译
    的偈诗是一种面貌, 至东晋僧人能诗,以诗 道,又是一种
    面貌, 演变至唐,诗僧辈出,禅宗兴盛,以诗说禅示法或做
    象譬、暗示的禅诗偈颂更形多元面貌。 例如《坛经》中神秀
    与慧能的示法偈是纯粹的哲理诗,( 注 48) 後出题为僧粲所
    作的〈信心铭〉、 永嘉禅师〈证道歌〉也都是较近哲理化的
    古体,( 注 49) 晚唐五代「五家七宗」以文字斗机锋的开悟
    偈、示法、传法偈,是质直的五七言诗歌体裁, 寒山、拾得
    、灵澈、皎然等诗僧的乐道之作,肯定人生, 表现情趣,则
    保有丰富的诗歌艺术, 也不乏严整的五七言律体等等。   
      慧皎《高僧传》载东晋高僧鸠摩罗什与僧 「论西方辞
    体商略同异」云:

       天竺国俗,甚重文制。其宫商体韵以入弦为善,凡觐
       国王,必有赞德。 见佛之仪,以歌叹为贵,经中偈颂
       皆其式也。 但改梵为秦,失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48) 《祖堂集》卷二载神秀、慧能示法诗云:身是菩提
        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莫遣有尘埃」「菩
        提本非,心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有尘埃」
        今本《六祖坛经》及《景德传灯录》卷三,皆有二
        偈,但文字依不同版本而有出入。
    ( 注 49) 〈信心铭〉相传为三祖僧璨撰,最早见於《景德传
        灯录》卷 30, 为四言有韵诗,凡 146 句 584 字
        〈永嘉禅师证道歌〉唐玄觉撰,为歌行体裁。今存
        大藏经《永嘉大师禅宗集》中,为禅典重要资料,
        《中国禅宗大全》收於页 71 ~ 73 中,长春出版
        社 80 年版。


                201 页


       其藻蔚。虽得大意,殊隔文体。有似嚼饭与人,非徒
       失味,乃令呕哕也。(《高僧传》)

    这段很可以总括早期翻译佛经中的偈诗之质直无味。 例如
    《金刚经》偈云:

       一切有为法, 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
       。(《金刚经》应作非真分第三十二)

    这是佛家「六如」观念简洁呈现的一首言简意赅的偈诗, 旨
    意固然深远,但文字却无诗味,亦不合韵。 这是偈诗「改梵
    为秦」下的初期形貌。 到东晋偈诗就较合中国诗歌体裁,康
    僧渊的〈代答张君祖诗〉、 支遁的〈四月八日赞佛诗〉就已
    是中国诗歌形貌。如鸠摩罗什的〈十喻诗〉云:

       十喻以喻空,空必持此喻。借言以会意,意尽无会处。
       既得出长罗,住此无所住,若能映斯照,万象无来去。
       (《先秦汉魏南北朝诗》晋诗卷20)

    这首诗虽然无诗歌情趣, 只充满玄理,但已是合韵的五言古
    诗, 「喻」「处」「住」「去」分别是去声六御与七遇韵,
    古诗通押。 这种形式如诗,韵味不被视为诗歌正统的偈,在
    初唐诗僧作品中仍存在,因此拾得诗云:

       我诗也是诗,有人唤作偈。诗偈总一般,读时须仔细。

   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诗偈之间的差别。 但中晚唐诗僧深谙诗调
    、韵律与体式,这种诗偈之别已泯合无形了。 王士祯《香祖
    笔记》云:

       舍筏登岸, 禅家以为悟境,诗家以为化境,诗禅一致
       ,等无差别。

    便是对这种诗禅充份融合的肯定。 我们从几则禅语公案可知
    中唐禅师对话的语言已是诗化语言, 这是偈诗水准能合诗歌
    韵致的普遍现象。例如有关


                202 页


    中唐天柱崇慧禅师(?- 799 )回答弟子问道的几则记载:

       问:「如何是天柱家风?」
       师答:「时有白云来闭月,更无风月四山流。」
       师:「如何是道?」
       师答:「白云覆青峰,蜂鸟步庭华。」
       问:「如何是和尚利人处?」
       师答:「一雨普滋,千山秀色。」
       问:「如何是西来意?」
       师答:「白猿抱子来青嶂,蜂蝶衔华绿叶间。」(《传灯录》)

    从这些问答可以看出天柱禅师取象自然,动静空有互摄,充
    满诗意与禅机。 《景德传灯录》记载的唐代禅师这种诗化语
    言非常普遍。( 注 50)
      唐际有名的诗僧有王梵志、 寒山、拾得、丰干、庞蕴、
    灵澈、皎然、贯休、齐己等等。王梵志今亦存诗 300 余首,
    多偈诗,(注 51 )全唐诗则未录一首。 寒山诗今亦存 300
    余首,收入《全唐诗》卷 806 中,二人诗虽通俗, 但寒山较
    王梵志有雅调。

       ○我昔未生时,冥冥无所知。 天公强生我,生我复何
        为?无衣使我寒,无食使我饥。 还你天公我,还我
        未生时。 (《王梵志诗校辑》卷六)
       ○闲自访高僧, 山万万层,师亲指归路,月挂一轮灯。
       ○闲游华顶上, 日朗尽光辉,四顾晴空里,白云同鹤
        飞。(《全唐诗》卷 806 寒山诗)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50) 《景德传灯录》所载唐高僧示法之诗语极多,如卷
        14 石头希迁示法、卷 8 庞居士示法、潭州龙山和
        尚示法、卷 7 大梅法常禅师示法等, 其他南岳怀
        让、马祖道一、百丈怀海、黄檗希运、临济义玄等
        等之问答亦多假诗句。
    ( 注 51) 王梵志诗今人任半塘据敦煌遗书 28 种写本校辑,
        已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问世。


                203 页


    由以上三首诗中可知寒山诗具清气, 多自然意象,华彩也胜
    梵志一筹, 拾得诗今存 50 余首,收入《全唐诗》卷 807。
    这是初唐诗僧的丰彩。 盛唐及中晚唐僧则韵如松风,淡然天
    和,有许多境高意远调清的神韵诗作。如皎然〈闻钟〉诗:

       古寺寒山上,远钟扬好风。声余月树动,响尽霜天空,
       永夜一禅子,冷然心境中。(全唐诗卷820)

    贯休〈野居偶作〉:

       高淡清虚即是家,何须须占好烟霞。 无心於道道自得
       ,有意向人人转赊。 风触好花文锦落,砌横流水玉琴
       斜。 但令如此还如此,谁羡前程未可涯。(《全唐诗》
       卷 836。

    齐己〈题仰山大师塔院〉:

       岚光叠杳冥, 晓翠泾窗明,欲起游方去,重来绕塔行
       。 乱云开鸟道,群木发秋声。曾约诸从弟,香灯尽此
       生。(《全唐诗》卷 836 )

    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诗僧的诗意与禅意兼得, 他们都能成
    熟地转化自然意象,成就清净禅境。 据覃召文《禅月诗魂》
    所考, 唐代民间流传〈三高僧谚〉云:「 之昼(皎然),
    能清秀, 越之澈(灵澈),洞冰雪,杭之标(道标),摩云
    霄。 」 ( 注 52) 可见禅僧诗风。周裕锴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
    据《全唐诗》考, 唐诗僧凡百余人,诗作四十六卷,并且大
    部份诗僧都集中出现在大历以後的百余年间。( 注 53) 诗僧
    是诗禅融合的具现, 他们嗜诗习禅兼得,两不相碍,「吟疲
    即坐禅」(齐已〈喻吟〉)「一念禅余味国风」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52) 见氏著《禅月诗魂》页 58, 香港三联书店 83 年
        版。
    ( 注 53) 见氏著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页 39, 上海人民出版
        社 81 年版。


                204 页


   (齐己〈谢孙郎中寄示〉), 在唐代诗坛上蔚为多元丰彩。
    周裕锴并粗分为两大类: 「一是以王梵志、寒山、拾得为代
    表的通俗派。 二是以皎然、灵澈等人为代表的清境派。」
    ( 注 54)
      宋姚勉〈赠俊上人诗序〉曾云:「汉僧译, 晋僧讲,梁
    、魏至唐初,僧始禅,犹未诗也。 唐晚禅大盛,诗亦大盛。
    」(《雪坡舍人集》卷 37 )我们可以之来简约看出偈诗从
    汉到唐的流变, 并从而看出唐代诗僧之盛与诗禅融合的成果。

    ( 四 ) 以禅喻诗之开端

      诗禅交涉在诗歌创作上以唐代文士禅机诗和诗僧示禅诗
    为高峰, 但在诗歌理论上,此际方为萌芽期,以禅喻诗在宋
    代才大行,明清仍盛。 但唐人以禅喻诗,诗论上开创意境说
    ,著重空灵意境的追求等诗学观念,都已有了起始端倪。  
     
      中唐遍照金刚《文镜秘府论》就已有用禅宗南北宗来品
    评诗文流派的说法:

       荀孟传於司马迁,迁传於贾谊。 谊谪居长沙,遂不得
       志,风土既殊,迁逐怨上,属物比兴,少於风雅。 复
       有骚人之作,皆有怨刺,失於本宗。 乃知司马迁为北
       宗,贾生为南宗,从此分焉。(南卷〈论文意〉)

    这段话不管文学史上比论真确与否, 显然正是以禅喻诗文的
    开端。 这种以南北宗比论诗坛的作法,中唐贾岛〈二南密旨〉
    ,晚唐诗僧虚中〈流类手鉴〉,( 55) 都有数说。 影响宋人
    吕本宗《江西宗派图》、 刘克庄〈茶山诚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54) 同上,页 40。
    ( 注 55) 贾岛云:「论南北二宗:宗者总也。言宗则始南北
        二宗也。南宗一句含理,北宗二句显意。」虚中云
        :「诗有二宗:第四句见题是南宗,第八句见题是
        北宗。 」此见周裕锴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页 271
        所考。


                205 页



    斋诗选序〉(见《後村先生大全集》卷 97 ), 也纷纷以禅
    门宗祖喻诗人地位,以禅门宗派比附诗派。 严羽是「以禅喻
    诗」最具特色的人物,《沧浪诗话》论唐诗云:

       禅家者流,乘有大小,宗有南北,道有邪正。 学者须
       从最上乘,具正法眼,悟第一义。 若小乘禅,声闻、
       辟支果,皆非正也。 论诗如论禅,汉魏晋与盛唐之诗
       则第一义也。 大历以还之诗,则小乘禅也,已落第二
       义矣。晚唐之诗,则声闻、辟支果也。

    这种比附, 以佛家三乘来看错谬甚多,但可以看出宋人以禅
    喻诗, 取佛家宗派为论的现象,这种风气其源自唐殆无疑异。
      近代学者多主张, 唐「意境论」诗说的形成主要得力於
    禅宗,(56) 无论是王昌龄《诗格》、皎然《诗式》、可空图
    《廿四诗品》,都潜藏著禅宗的影响痕迹。 王昌龄《诗格》
    提出「诗有三境」:

       一曰物境, 欲为山水诗,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
       者, 神之於心,处身於境,视境於心,莹然掌中,然
       後用思,了然境象,故得形似。二曰情境。 娱乐愁怨
       ,皆张於意而处於身,然後驰思,深得其情。 三曰意
       境。亦张之於意而思之於心,则得其真矣。

    这三境之说似青原惟信禅悟道「见山是山」的三阶段, 由
    形象直觉进入理性直觉, 悟宇宙与艺术的真谛,同时也是佛
    教「境」的概念输入诗论的表现。( 注 57) 皎然《诗议》云: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56) 如周氏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页 128、李淼《禅宗与
        中国古代诗歌艺术》页 179、吴红英〈王昌龄的诗
        歌意境理论初探〉见《重庆师院学报  82 年 1 月》
        、黄景进〈唐代意境论初探〉淡江大学《文学与美
        学》第二集等等。
    ( 注 57) 唐以前佛经译文是「境界」最早出处,如《杂譬喻
        经》:「神是威灵,振动境界」,《无量寿经》:
        「斯义宏深,非我境界。 」《华严经》:「了知境
        界,如梦如幻。 」《阿毗达摩俱舍论本颂疏》卷一
        :「色等五境,为境胜,是境界故。」等等,撮举


                206 页



       夫境象非一,虚实难明,有可 而不可取,景也; 可
       闻不可见,风也; 虽系乎我形,而妙用无体,心也;
       义贯众象而无定质,色也; 凡此等,可以偶虚,亦可
       以偶实。

    皎然诗学以心为宗, 取「境」虚实之说显然也得力空王之道
    。 《诗式》辨体一十九字,是唐诗风格论,为晚唐五代「诗
    格」之发端, 对诗论中这种「诗格」形式影响深影。 ( 注
    58) 司空图《诗品》廿四品也属风格学, 可说是对皎然《诗
    式》进一步的承继。 其中「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」「韵外之
    致」「味外之旨」之说更深远影响到宋代严羽妙悟说及清神
    韵派诗论。
      宋苏轼〈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
    後〉云:「暂借好诗消永夜,每至佳处辄参禅。 」李之仪本
    人则说:「得句如得仙, 悟笔如悟禅」,这种诗禅方法可以
    合辙的观点, 本文不能尽述,只能略示一、二,希望从唐代
    诗学这一鳞半爪中能见其发展的趋势。

    五、结语

      仅管诗禅交涉的历史发展如此深远绵长, 唐代诗坛展现
    的诗禅交涉现象如此丰硕多姿, 但反对以禅入诗及以禅喻诗
    者仍大有人在。 刘克庄〈题何秀才诗禅方丈〉曾云:「诗之
    不可为禅, 犹禅之不可为诗也」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云:
    「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,以禅言诗则不可。 诗乃人生日用中
    事, 禅何为者?」李重华《贞一斋诗话》云:「严沧浪以禅
    悟论诗, 王阮亭因而选《唐贤三昧集》,试思诗教自尼父论
    定, 何缘坠入佛事?」这些与诗禅交涉相矛盾的语言正好令
    人深思。 诗歌历史发展历不同世代,受到不同思潮冲激,创
    作与观念自有不同演进,瞻盱於诗史中自然应不相矛盾。 但
    诗禅本质上的差别却是不能否认的, 即使嗜诗好禅的白居易
    仍不免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    不尽。近人论王昌龄意境论都以此为本,指出王昌
        龄受佛教思想启发而有意境之论。
    ( 注 58) 详见张伯玮《禅与诗学》页 9 ~ 29。浙江人民出
        版社 81 年初版。


                207 页



    自云:「自从苦学空门法, 削尽平生种种心,唯有诗魔降未
    得,每逢风月一长吟。 」(〈闲吟〉)白氏显然以为诗足以
    妨道,爱诗有害修禅。 齐己同样有「分受诗魔役」之句,皎
    然也有「强留诗道以乐性情」之语,( 注 59) 彻断尘缘与诗
    以言志之间本有相害之处, 但就大乘精神,不离世觅菩提的
    观点, 诗道又何异禅道,禅道正有益诗道,因此本文不揣浅
    陋, 为诗为禅,勾稽事实,留存诗禅交涉之一斑,就教方家
    ,并飨同好。
    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
    ( 注 59) 见李淼《禅宗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》页 115 ~
         119 所考。


                208 页


    摘要

      诗禅交涉是中国文化史上除「格义」之外的一大问题,
    也是诗学发展与诗歌历史上的重畏问题。 前人面对此问题多
    半片断散论, 不能合面考索,本文希望能突显这个问题,并
    作系统厘清, 因此以汉魏为观察起点,以唐为考索重心,完
    成此文。
      唐代是禅宗鼎盛、诗歌繁荣的时代, 诗禅交互影响的各
    个向度在唐代已有全貌, 因此作为观察诗禅交涉的断代重心
    ,极为合适。 本文交互从诗、从禅不同的视点来看诗禅交涉
    的起点、诗禅交涉的基础、唐代诗禅交涉的四大重点。 全文
    凡分五节,「前言」总叙研究动机与目的; 「诗禅交涉的起
    点」溯循前 , 尤重汉魏六朝佛经翻译与诗人禅僧往来的痕
    迹; 「诗禅交涉的基础」从诗与禅的本质探讨二者汇通的条
    件; 第四节「唐代诗禅交涉之一斑」是本文主体,分别从唐
    代诗人习禅之风、 以禅入诗之作、禅僧以诗示道、诗论家以
    禅喻诗等四大方向看诗禅之间相互的作用。 由之可知诗禅合
    辙, 相互为用,已到相辅相成的发展境地,有关诗禅相妨或
    尼父诗教的抗言,应可在此诗禅合辙的事实中消解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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